《犬子》十
- 蓮生

- Jul 21,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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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 Aug 21, 2021
窩闊台這夜聽察合台一言,沈吟片刻,已心生一計。適逢拖雷主動示好,贈他一隻雪白海青,他便順水推舟,定於兩月後以祭敖包之名,邀各地宗王那顏攜眷至大斡耳朵,再安排各成年子姪比試騎射。屆時略施小計,教曲出勝出比試,正好將他繼承人選廣而告之。
不里隨貴由習射半年,起先的勁頭一過,漸覺無趣。他又恐一旦學精,貴由便要棄他而去。他捨不得這玩伴,自然無心研習。貴由一心甩掉不里,容不得他半點懶怠。每日領他到一處平地,立十個靶子,從近到遠一字排開,只准他每個靶子發三矢,一矢脫靶,便要挨十下鞭子。可那不里每回都射失幾個靶子,他追著不里打,不里卻逃得比箭更快,教他無奈自問:何解這狼崽子寧願受他打罵,都不肯努力半分?
這日不里迎著烈日,習射如常,卻似乎不得其法,便放下了弓,輕嘆一聲,隨口問:「歹人,這步射好枯燥,幾時教我騎射?」貴由罵道:「步射還未學精,學甚麼騎射?瞧你練了兩月,射十個靶子,才中得七八個,這便不願下苦功了?」不里白了他一眼,小聲嘟囔道:「不擅騎射,直說便是,不教我便罷了。」貴由抓住不里臂膀,一把甩到面前道:「野狼崽子,你說那個不擅騎射?」不里痛得齜牙咧嘴,辯道:「你自然不及我阿爸!」貴由丟開他手臂,道:「我確不及你阿爸,收拾你還是綽綽有餘。」
不里連連揉那痛處,瞄了瞄貴由又問:「你這半年教我習射,何解只用口傳,卻不射一箭我看?」貴由早料他有此一問,哼了一聲,道:「是你習射還是我習射?瞧你連口傳也學不曉,還敢叫我出手?」
貴由不願出手是假,不敢出手是真。他五歲時患了頑疾,多年來不曾根治,一入冬便不時犯病,輕則頭痛,重則抽搐昏厥。近年雖略有緩和,但每逢天冷,他一凝視前方,雙眼便隱隱作痛,眼前人物幻化出好幾個影子,分分合合,教他更是暈眩。他既無法仔細視物,還那裡瞄得準靶子?
不里撇了撇嘴,又問:「你同你幾個弟弟比,誰厲害些?」貴由脫口而出道:「當然是我無疑。」話一出口,才暗自心虛。不里瞄了他一眼,又問:「當真?」貴由哼了一聲,道:「怎地?你不想跟我學了?」話間召來坐騎,作勢撇下不里。不里拽住他衣袖,不准他上馬,道:「歹人!休走!我只想瞧你有多厲害!不如你同幾個從叔比試我看?」
當時貴由聽了這話,並無放在心上。闊端騎術了得,還不曾有他駕馭不來的野馬;曲出眼界過人,一回習射,連發三矢,後矢從尾羽刺破前矢,連窩闊台亦自嘆不如。他貴由一事無成,只曉得唬住不里,這二人怎會同他比試?
不料才過了幾日,窩闊台將各成年子姪召到大帳前,令他幾個在祭敖包後比試騎射,又從進貢的白馬中選出六匹良駒,與各子姪備賽。貴由慌了一瞬,只恐出醜人前;一想起心中人,當即放寬了心。木禿堅在他心裡,事事伴他左右,他還怕個甚麼?
也速蒙哥自打上回遭了打罵,近月收斂了不少。他雖記不起因何挨打,可兩片臀瓣火辣辣地痛了好幾日,已教他十分後怕,不敢再觸怒察合台。這日勉強打醒了精神,煞有介事地接過繮繩,轉頭卻牽馬到貴由帳前,將繮繩塞到他手裡,道:「好弟弟,我懶得折騰了,都與你耍。」話畢打了個呵欠,逕自回帳裡去了。
不里見了白馬,歡喜得緊,撲上去又摸又蹭。貴由道:「狼崽子,你不是嫌射靶子枯燥麼?隨我馴馬去。」不里雖不擅射,馴馬倒是天生的好手。只見他麻利上馬,隨貴由奔了一路。兩匹白馬揚起沙塵,同蒼天捲雲相映成趣。兩人好不暢快,也教那馬出了一身汗。兩人興盡返營,便將白馬吊栓在帳外,夜裡再放馬吃食。如此過了月餘,不里樂在其中,也便不再抱怨。
敖包祭日天朗氣清,正是比試的好日子。各宗王那顏亦悉數到齊,怯綠連河畔青翠連綿,添了許多雪白氈帳。那敖包在各人駐紮地北側的坡地上,插遍新鮮柳枝,繫滿各色彩旗。窩闊台先領兄弟子姪在敖包前獻上酒肉,爾後,薩滿向長生天祈福,願成吉思汗征西夏旗開得勝、各宗王平安和樂。窩闊台知成吉思汗踏上了不歸路,待他父汗一死,他和拖雷之間,必有一場惡戰;今年敖包祭日,同拖雷同飲共醉,恐怕是此生最後一回。即便這薩滿有通天之力,已難料來年各人命數。
祭畢,各人便聚在敖包前的坡地上,靜待宗王子弟的騎射比試。只見撒兒班、也速蒙哥、貴由、闊端、曲出、蒙哥六人各騎著白馬下坡,每人只帶了三支箭,在平地上排成一行。
窩闊台道:「成吉思汗諸孫!蒙長生天庇蔭,你們個個都已成年,又各有一技之長。今日趁各宗王、那顏在場,便請諸位一展身手,好教天神、先祖欣慰。我這裡有五色彩旗,你們每人只發三矢,先命中彩旗者勝。」他頓了頓,又看向身邊道:「勝者,便得這白海青。」只見馴鷹人擎著一隻白海青,已站在拖雷身旁候命。這海青渾身雪白,雙目如炬,卻乖乖站在馴鷹人臂上。窩闊台瞧了瞧那海青,見那目光神似他麾下一人,不禁玩味一笑。
不里躲在察合台身後,這才探出頭來,見場上只有六人六馬,拽著察合台悄聲問:「阿爺,彩旗在那裡?」他話音未落,身旁已飛出一條身影,直奔下坡地去,停在那六人中間,正是成吉思汗愛將木華黎長孫塔思。
這塔思今年才十五歲,生得黝黑勁瘦,著一領紅腰線白袍子,騎著小紅馬,身披柳枝編成的比甲,背後插了五根長柳枝,分別掛藍、白、赤、黃、綠五色旗,在青草地上格外惹眼。這場騎射比試,竟以塔思作活靶子!
蒙哥一見塔思,登時皺起眉頭。當年他隨拖雷回大斡耳朵時,已見識過塔思厲害。那時他同好些貴族子弟圍獵,險些射中成吉思汗寶馬。塔思竟踏著馬背,飛一般掠到他身前,嗖嗖連發兩矢,先截下蒙哥那箭,再順手射中他的獵物。原來這少年早有美名「流星飛狼」,連成吉思汗亦讚不絕口;而他蒙哥,拖雷的長子,竟被這少年搶盡風頭。
當時蒙哥已心懷芥蒂,今日再會,這匹飛狼依舊迅敏矯捷,鋒芒畢露,教他心中更不是滋味。窩闊台麾下能人輩出,他蒙哥也好,塔思也罷,不過是可汗的鷹犬而已。若他連這少年也比不上,還怎博窩闊台重用?還如何保全拖雷?
坡地上窩闊台一聲令下,蒙哥已迫不及待,與塔思個下馬威。他迎面奔向塔思,對著他背上彩旗先發一矢。塔思毫無懼意,迎著他箭鋒奔去,不待蒙哥反應過來,已同他擦身而過。蒙哥一矢落空,也討了個沒趣。
塔思奉窩闊台命,設法教曲出射中彩旗。上得場時,他才發覺知易行難,平素傲人身法,此時竟成了桎梏:他明知該順著風勢,立在場上與曲出射中;餘人流矢防不勝防,又教他不得不動,只能見機行事,在各人間周旋。
貴由自知當日家宴上醉酒失態,立心一雪前恥。他自覺有木禿堅助陣,面對諸多強敵,亦絲毫不怯場。他見塔思年少,遠遠看去瘦削靈巧,細腰盈盈一握,教他暗生戲弄之心,瞄準了那飛狼身影。
塔思奔到曲出射程內,故意轉身揚起旗子。曲出剛瞄準白旗,貴由一箭已逼至塔思腰間。塔思躲亦不是,不躲亦不是,直至避無可避,才稍動身閃過,僥倖逃過一劫。塔思躲閃剎那,曲出箭亦離弦,他背上柳枝一晃,亦教曲出一矢落空。
塔思這一閃身,正好將旗子送到蒙哥面前。蒙哥早已搭箭拉弓,貴由卻突然往塔思另一側飛身奔去,踏著馬鐙站起,側身拉弓,竟與蒙哥同時放箭!蒙哥箭勁凌厲,略勝貴由一籌,在半空截住貴由攻勢,將他一箭劈做兩半!他兩人雖未命中彩旗,兩箭相會,更是精彩,坡地上頓起陣陣歡呼。
塔思望了望坡地那頭,只見察合台、窩闊台、拖雷立在人群前,不怒而威。他看不清居中那人面容,更猜不透那人意欲何為。窩闊台對他寄予厚望,卻總帶著一絲戲弄,想看他這飛狼窘態百出。他塔思畢竟是「流星飛狼」,怎能教那人小覷?眼見各獵人又撲將上來,塔思看也不看一眼,已飛也似的奔了出去。
貴由適才幾乎得手,頓生爭勝之意,雙腿一夾馬腹,緊追著塔思不放。塔思身法如電,那小紅馬亦似長了羽翼,不多時已將貴由甩下。
曲出見塔思衝出重圍後稍頓剎那,即發一矢。眼看他便要命中紅旗,撒兒班同也速蒙哥從另一端趕至,揚起一陣風沙,刮得那紅旗揚起,曲出那箭便從底下穿了過去。曲出咬了咬唇,摸著最後一矢,思索片刻,又放回箭筒去。
蒙哥兩箭失手,亦不敢再妄動。他料餘人亦不得其法,便沈住氣,一手執弓,一手握繮,逆著眾人走勢,繞了一圈又一圈,似乎看出竅門。他看準曲出走向,繞到塔思另一側,正與曲出相對。他兩人圍著塔思打轉,漸漸收緊包圍,將塔思困在中央。其餘幾人見狀,亦圍上前來伺機捕獵。
闊端看準了風勢,剛要搭箭,見蒙哥志在必得,竟放下了箭,勒馬退讓。蒙哥正想同闊端分個高下,闊端竟不屑同他爭搶,害他心中煩躁,頓失良機。懊惱之間,箭已離弦,只偏了半寸,射不中那藍旗,卻刺破了柳枝。柳枝將折未折,緩緩垂下,落到半空,藍旗竟被一箭奪了去。
馬上各人錯愕間,坡地上已歡呼雷動。窩闊台即望向曲出,卻見他最後一箭還在手中,不禁面色一沈;再看向那矯捷飛狼,見他功敗垂成,更沒了好臉色。場上各人見勝負已分,亦停了追逐,再在坡地前排成一列。塔思亦勒住小紅馬,走到他一行身後。窩闊台身旁的怯薛策馬奔下坡地,拾起插著藍旗那箭,捧到窩闊台面前,喜道:「三殿下!是貴由小殿下的箭!」不里一聽,這才樂得叫喚起來,被察合台一瞪,才兀自捂住了口。
貴由自知射中了藍旗,又聽那怯薛喚他名字,依舊難以置信;歡呼此起彼落,教他不知所措,忽然一陣眩暈。此後之事已教他難辨真幻:兩個怯薛迎他下馬,領到窩闊台面前。窩闊台好不容易擠出幾分笑意,道:「甚好。」又召來馴鷹人,將那白海青放到貴由臂上。不里見了那白海青,禁不住兩眼放光;再望向貴由時,眼中已滿是崇敬。他撇下察合台,拽著貴由衣袖低聲問:「歹人,怎看不出你有這等本事?」貴由瞄了他一眼,揚起嘴角道:「你看不出的本事多的是。」
貴由這日歪打正著,贏得今生頭一聲「甚好」。他在心底謝過木禿堅,又望向窩闊台,恨不得剜開胸膛,將窩闊台這話刻在心頭。往日備受嫌惡,今朝終得垂青,怎不教他熱淚盈眶?身為窩闊台長子,他朝若有幸為他阿爸戰死,此生已無憾矣。
哎,贵由也不过是个缺爱的孩子……这声认可他等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