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子》十四
- 蓮生

- Oct 4,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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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獵過後,眾人各返駐地。海迷失捨不得貴由,便隨他回家去,只求多同寢一夜。豈料之後一連下了十幾日雪,海迷失歸家不得,又同貴由耳鬢廝磨了半月。
大雪天昏昏暗暗,貴由這無人探問的長子,幸得海迷失相伴,夜寒日短,不致寂寥。過了好幾日,他才靜心細想:這海迷失究竟從那裡來?怎能混入圍獵軍中?傾談之間,才得知這海迷失幼他四歲,今年才十七,是阿媽脱列哥那親信、斡亦剌部首領忽都合之女。莫非是他阿媽見他使盡渾身解數,仍不入窩闊台眼,特意送海迷失來助他一把?再看那海迷失,每回望他雙眸,眼裡似有火光一般,絲毫不帶雜念。既然他一片赤誠,何須猜度來意?難得覓一知己,不必介懷出處。
這日終於停了雪,天色蒼藍深邃,萬里無雲。晨早僕婦掀開天窗,貴由一睜開眼,便見穹廬中久違青天。昨夜雲雨過後,海迷失藉著燈光,邊撫他臉邊柔聲道:「天色有陰晴晝夜,可你這雙眸兒,總是晴空一般。」這時抬頭望天,他又想起此事,不禁泛起微笑。
海迷失見天色正好,自知不應久留,亦別過貴由,踏上歸途。臨行,他取下狼牙項鍊,掛到貴由頸上,正色道:「好貴由,你若想我伴你左右,儘早向我家提親罷。不然我阿爸將我許了旁人,便再見不著你。」貴由一聽這話,心頭登時一震。他不知何來勇氣,剛送走海迷失,便去覲見窩闊台,求他向忽都合提親。
窩闊台由他說得眉飛色舞,兀自沈吟不語,已暗地盤算起來。這貴由一無是處,若他為貴由娶妻,各宗王道他重用貴由,還怎肯推他上汗位?再細想片刻,先前兩回射獵,都教貴由歪打正著,搶了風頭。既然貴由看似能者,何不藉議婚之便,拉攏漠西貴族,作他庫里台大會的後盾?於是他聽罷貴由一番話,也不馬上應承,只道隨後同脫列哥那商議,將貴由打發了去。貴由一聽「商議」,登時大喜過望,跪謝了窩闊台,飛也似地奔出大帳。
果真不出十日,窩闊台便遣使到漠西為他提親。貴由每日盼使者歸來,真個是度日如年。有時無緣無故,生怕有甚麼差池,又恐忽都合不答應,忽然心慌起來,一回抓住蒙哥,劈頭便問:「你說,若我阿爸去替我提親,可會遭人婉拒?」蒙哥愣了片刻,道:「我又不曾婚配,那裡曉得。」
過了月餘,使者終於回營。他道忽都合雖未見過貴由,知貴由是窩闊台長子、成吉思汗孫兒,應是可託付之人;又請薩滿同兩人算過八字,貴由肖虎,海迷失肖馬,正是天作之合,便應承了這門親事。窩闊台便著按赤台帶貴由去漠西斡爾剌人聚居處,又選了二百匹黑馬,四百隻綿羊,再加好些黃牛駱駝,錦帛珠寶,與忽都合作聘禮。
兩人帶著聘禮僕從,浩浩蕩蕩到了漠西,忽都合已著手置辦定親酒宴。宴上除了陳釀的奶酒,還有一味羊頸肉,專與未過門的女婿用。羊頸又韌又硬,意為婚後即便艱苦,亦不得反悔。貴由鄭重道:「按赤台那顏,忽都合別乞,我絕不反悔。」便大口啃那羊頸肉,啃得呲牙咧嘴,惹得眾人皆笑。
飲過許親酒,啃罷羊頸肉,按赤台便將貴由留在漠西,同海迷失父母同住一段時日。貴由起先滿心歡喜,卻遲遲不見海迷失,漸漸心焦起來。他禁不住去問忽都合,忽都合卻笑他猴急,只道將海迷失藏到某處,待一月後成婚,自然由他去尋。他故作從容謝過忽都合,回到帳中,卻暗恨方才失態,教忽都合見笑。他心亂如麻,焦躁難解,忽然頭痛欲裂,兩眼一黑,跌倒在地。
不知過了過久,貴由才醒過來,天已全黑了。他突然記起,海迷失不曾見過他發病模樣。他早已視海迷失為摯友,又將同海迷失結為夫妻,應否向他坦白此事?若海迷失發覺他如此孱弱,可同旁人一般嫌惡他?思量片刻,還是決定先瞞了他去。
婚期漸近,天氣亦逐漸回暖。貴由暫無犯病之虞,便打起精神,四處尋訪探路。到了成親那日,忽都合召他到帳裡,道:「好女婿,瞧你是個實誠人,今日我便將女兒許你了。你在那裡尋到他,便帶他回家罷。」
貴由喜出望外,騎著他的「珍珠」,箭一般飛奔出去。那白馬似認得海迷失氣味,沿著河岸一路疾馳,不多時便到了個氈帳前。貴由喚了一聲,海迷失便奔出帳來,他即跳下馬,將海迷失擁入懷中。海迷失喜極而泣,抱著貴由親了又親,道:「我就曉得,你是守信之人,我果真沒有看錯!」
回到葉密立,僕婦已為他兩人搭了婚房。闊端、曲出為他操辦了婚宴酒席,這日特意著了新衣,迎他和海迷失進帳。貴由頭一回坐到窩闊台旁,竟有些飄飄然。他不記得諸弟一一上前祝酒,亦不記得賓客個個交口稱譽,只記得窩闊台談笑風生,偶爾投來讚許目光,已教他死而無憾。
宴後,貴由、海迷失便被送入新房。海迷失拉著貴由坐到榻上,細細端詳他臉,歡喜道:「好貴由,我今日才發覺,你生得真像三殿下。三殿下寬厚仁愛,他日你亦定是賢明的可汗。」
貴由頓了頓,反問:「汗位與我何干?」海迷失又道:「三殿下是汗儲,你又是三殿下的長子,汗位不早晚是你的麼?」貴由卻盯著他雙眼,正色道:「我才不要甚麼汗位,只盼有日戰死,留在阿爸心中,那便夠了。」
海迷失大驚失色,急道:「貴由,你怎麼說這話?那有人活著一心求死?」貴由卻淡然道:「我這一條爛命,活得久了,不過徒添笑柄。不如趁早戰死,或能留作佳話。」海迷失一聽,更覺不可理喻,不禁高聲道:「你死了,我又如何過活?守寡麼?被你幾個弟弟收繼去麼?我一心來陪伴你,你竟想棄我而去?」
話一出口,見貴由眼神旋即黯淡,才知言重,扶著他肩柔聲道:「好貴由,長生天的兒女,有那個是爛命?你瞧這片草原,天藍草綠,馬壯羊肥,不值得你留戀麼?為何非要尋死?」貴由仍繃著臉道:「身為窩闊台子,馬革裹屍,方是歸宿。」
海迷失又道:「你若真想為汗廷獻身,日後當個好可汗,許你部民溫飽,不也是功業一樁麼?」貴由沈默片刻,不再爭辯,只低聲道「是」。他怕海迷失記仇,勉強揚起嘴角一笑,湊上去親了親海迷失雙唇。海迷失笑逐顏開,眼中再現當日神采,抱緊他連親帶咬,嗔道:「不許再說胡話。」話畢便掀起衣袍,騎到他身上去。兩人戰至深夜,方才偃旗息鼓。
貴由身子疲乏,但方才死念洶湧,仍教他心潮激盪,一腔熱血無處傾訴,自是輾轉難眠。待海迷失入睡,便躡手躡腳起身,點了燈,為弓弦添蠟。他手心握住弓把,碰著個凹凸不平的物事,張開五指一看,竟是木禿堅的刻印。
當日也速蒙哥借他這弓,卻不曾著他歸還,由他一路帶在身旁。難怪他連連得利,終歸是木禿堅的功勞。他不禁輕嘆一聲,輕輕摩挲弓把,自言自語道:「人來世間一趟,該趁韶光正好,溘然去了,才是金子一般;若賴在俗世不走,便成了臭肉一塊。阿合,你說是麼?倘若時機到了,便來帶我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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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乞:蒙古語「長老」。
貴由多麼期望得到父汗的器重阿,連死而無憾這樣的念頭都常帶在身上,淒然蕭瑟。自嘲是爛命也好辛酸。
最想要的得不到,贵由的虚无和消沉也不是不能理解……原来的跋扈和偏执都是外壳,他内心一直都是渴求父爱的孩子,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