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子》十六
- 蓮生

- Oct 28,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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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早春,清晨尚有寒意,闊端出門不久,蒙哥便凍醒了。他一摸枕邊空空,再看門旁,已不見那人弓箭馬鞭。他還打算說幾句體面話,夢裡搜索枯腸,仍湊不出一言半語,醒來發覺話已不必出口,倒也痛快,於是也起身拾掇一番,辭別窩闊台,帶了侍從,離家東行。
這日貴由亦早早醒了,出門便見著蒙哥遠去身影。他望向窩闊台大帳,見那頭毫無動靜,想他阿爸該未睡醒,卻見曲出抱著幾本書,進了窩闊台帳裡。紙本典籍在草原十分稀罕,教他不禁多看了幾眼。他目送曲出進帳,見海迷失也探出頭來,忽然道:「你瞧我三弟,他才是未來的可汗。」海迷失瞄了帳門一眼,轉而對貴由道:「我的貴由那裡不及他了?」話畢揉了揉貴由臉頰,牽著他手道:「我們先用奶食,再去獵雙兔兒,同你做靴筒的緄邊。」
回說大帳裡頭,曲出坐在窩闊台身旁,捧著本《孟子》,一本正經對窩闊台講道。只見那裡頭夾雜了好些蒙語譯註,曲出卻只消瞄一眼,便娓娓道來。只見曲出搖頭晃腦,說了好些典故,又道:「阿爸明白了麼?」窩闊台才不管甚麼漢人君臣之道,只顧著瞧曲出神情,聽罷,抱他入懷親了親臉頰,道:「明白了,明白了。」
塔思站在一旁,聽得雲裡霧裡。明明曲出說的是蒙古話,拼湊起來,進了他耳,卻似薩滿的咒語一般。偏生此時窩闊台問:「小狼,聽懂了麼?」塔思先頓了片刻,才搖了搖頭。
曲出放下書,擁著窩闊台,正色道:「阿爸,尚有一事,兒不知當不當講。」窩闊台柔聲道:「我兒且說。」曲出道:「祖汗自斡難河崛起,統一諸部,再西征花喇子模,攻女真,伐西夏,武功當世無雙,後人再難逾越。然而治國安邦,不比攻城輕易。祖汗既奪人疆土,何不善用當地人物,卻一味屠城毀堡?
塔思這句倒聽懂了,驚得他倒抽了口涼氣。他祖父木華黎、父親孛魯對成吉思汗言聽計從,從無半點質疑;他亦耳濡目染,只知可汗所言皆是神諭,不曾料有人敢說這話。窩闊台也不動怒,只挑了挑眉,問:「是麼?那該如何是好?」曲出道:「強取豪奪,只是一時痛快;趕盡殺絕,早晚反噬自身。以仁政導人歸順,方為長久之計。」
窩闊台揚了揚嘴角,又問:「曲出,正如你多年前道:『草原外強敵環伺,總要兵戎相見』,『仁』有何用?留著敵人性命,故意害自己睡不安穩麼?」曲出旋即答道:「那便速戰速決,以減雙方耗損;先奪取城池,再教化人心不遲。有子才能稱父,無民何以為君?」窩闊台聞之大笑,連連道「好」,捏了捏曲出臉頰道:「你這小子,讀多了漢人書,又成了個吾圖撒合里!」話畢瞟了塔思一眼,道:「也教教這小狼,免得他有勇無謀。」
塔思瞪了瞪窩闊台,未及反駁,已被曲出拉到案前坐下。窩闊台便斟了酒,瞧那兩人讀書,不自覺滿面帶笑。他興致正濃,貴由與海迷失便帶著馬伕,求見窩闊台。原來方才兩人到那拴馬桿前,不見「珍珠」,只道馬伕牽去餵了,豈料那馬伕一見他兩人尋馬,便焦急奔來,告他兩人知昨夜進了偷馬賊,點算一番,共失五十匹馬,三人便即來稟窩闊台。
窩闊台看也不看門口三人,兀自飲酒,哼了一聲道:「我倒要看看那是何人,敢從我眼皮底下偷馬?取我五十匹馬,便著他還五百匹來,馬不夠,人命來湊。」話畢呷了一口杯中物,忽然道:「貴由,速去追馬。」
貴由只道聽錯,抬頭反問:「我去?」窩闊台卻道:「且慢。」貴由料是一場空歡喜,窩闊台思索片刻,又道:「此行凶險,不宜獨自前去。」便召來按赤台,令他兩人各率五十精騎,一同南下。窩闊台看了看曲出,又道:「速戰速決,勿傷無辜。」曲出聽了,沖窩闊台一笑,繼續教塔思讀書。貴由喜形於色,同按赤台齊道「遵命」,旋即整裝出發。
海迷失為貴由備妥路上飲食,又為他換上新皮靴,邊整理他褲腿邊道:「可惜這靴子欠了兔毛邊,待你回來,我再補上。」貴由笑道:「無妨。」海迷失見他笑得淡然,更是放心不下,一路送他到駐地外,禁不住道:「好貴由,你可要平安歸來。」原來那夜貴由獨自低語,都教海迷失聽了去;他只恐貴由以出征之名尋死,卻不敢多言。貴由鄭重頷首,毅然率兵南下。
窩闊台遣一百精騎,追五十失馬,實是小題大做,其中用意,不必言說。不出半日,大隊人馬已到了南面農牧交界之地。只見此處草原貧瘠,氈帳三三兩兩,那裡藏得住馬?果不其然,偷馬賊見他一行浩浩蕩蕩,洶湧而來,亦驚得亂了陣腳,匆匆將馬趕走。
那馬群多是黑馬灰馬,只得一抹雪白,便是他那「珍珠」。貴由連呼「珍珠」,率眾策馬追近。那白馬先聽到他喚,竟轉頭奔向貴由。眾馬見白馬離群,亦一一隨之掉頭。
如此不廢吹灰之力,便奪回失馬,教貴由難以置信。他上前迎回白馬,摸了摸鬃毛,笑道:「珍珠!我們回家去罷。」他話音未落,白馬突然掙脫,兩蹄騰空,長嘶一聲,旋即頹然倒地。貴由往前一看,只見幾個賊寇已舉弓奔至。方才「珍珠」掙脫他時,已為他擋下三箭!他心頭一痛,隨之怒意陡生,喝令:「都殺了!」他不擅箭術,便抽出彎刀,直撲上前,往為首那人攔腰劈去!那人勉強閃避,卻失了身形,險些墮馬;剛坐穩在馬鞍上,已被貴由部下砍落在地。
那賊群不料貴由突然發難,弓箭握在手中,竟忘了引弓制敵,教他一行殺得潰散。貴由還不罷休,一路追著賊人不放,追到幾十里外另一處聚居地,順勢洗劫一空,氈帳一個接一個掀了,殺盡成年男子,擄走婦孺,帶走車馬,滿載而歸。
窩闊台得知此事時,又在聽曲出講道。他雖不露聲色,心中已然暗喜。葉密立南面渾罕之地,散居好些流寇,不時北上侵擾駐地。他早有意斬草除根,卻一直出師無名;當日正想下令屠村,不忍違背曲出,只好改了口。貴由這番所謂濫殺,竟陰差陽錯,替他除去多年隱患。
好些宗王看不過眼,道他殘暴不仁,暗中將此事告到拖雷處,卻傳到窩闊台耳中。窩闊台壓下怒火,宴請諸王,特意著貴由坐到身旁。他令侍從為各人斟滿酒,藉著歌舞勸了幾巡,才漫不經心道:「近日,有人對我派兵南下渾罕一事頗有微詞。今日便請諸位暢所欲言,不必偷偷摸摸。」窩闊台雖如是說,個個都聽得出他笑中帶怒,竟無一人敢舉杯。
窩闊台仍不露慍色,悠悠道:「請問在座各位,我派兵剿匪,何過之有?吾兒驍勇,除寇以儆效尤,有何不妥?」貴由這回又成了他阿爸座上賓,再聽這「驍勇」二字,幾乎當場喜極而泣。他顧及窩闊台顏面,不敢落淚,亦挺直了腰背,坦然望向席間眾人。
窩闊台望了貴由一眼,邊自斟自飲,邊自言自語,道:「父汗早定下了札撒,偷馬不繳罰金,已應處死;這夥人偷馬不成,還殺了貢品白馬,難道不是死有餘辜?其族人包庇偷馬賊,不該同罪論處麼?」
眾人沈默良久,才有一人低聲道:「三殿下,偷馬賊雖該死,餘人無辜,怎能一併⋯⋯」窩闊台也不瞧那人,邊微晃酒杯,邊悠悠笑道:「是四弟看不過眼,還是諸位看不過眼?四弟若要問罪,怪我便是,何必為難小輩?諸位如有異議,不妨對我直說,何必多此一舉,到四弟面前參我一本?」見無人作聲,續道:「渾罕之地流寇甚多,如不斬草除根,下回再有人來犯,劫了你家錢財妻女,再怪我軟弱無能麼?到時你再哭天搶地,四弟遠在大斡耳朵,遠水可難救近火。」
貴由這夜身在酒宴,心已飄至戰火之中。他躊躇滿志,飲了一碗又一碗,竟然毫無醉意。宴後回到帳前,見門旁放著從「珍珠」身上卸下的馬鞍,捧起細細摩挲,悄聲道:「連『珍珠』亦不畏死,我貴由還怕甚麼?」
上回成吉思汗西征歸來,與他幾個弟弟刀盾弓箭,卻賜他個炊火奴隸,道若他犯病了,便使這奴隸伺候他飲食。說來也奇,自打海迷失來了葉密立,他竟未再犯病。多年纏身舊疾,就此無聲無息,如風散去,莫非是故人庇佑?加之西夏捷報頻傳,蒙軍先連取數城,再圍困中興府,招降國主李睍,盡屠城中軍民,教貴由不禁熱血沸騰。他貴由已今非昔比,下回祖汗出征,定當請纓隨行,教他刮目相看!
不久,窩闊台果真召齊子姪整裝出發,卻是往大斡耳朵去。貴由一問緣由,卻驚聞噩耗:
成吉思汗在西夏滅國前,已逝於六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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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圖撒合里:成吉思汗對耶律楚材的別稱,意為「長鬚人」。
成吉思汗病逝应该会是个重要转折点……
贵由这个固执绝决的性格注定他会选择倾尽全力回报从父亲那里获得的一点点关爱,希望他能如愿获得父亲更多的回应和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