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子》二
- 蓮生

- Mar 18,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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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 Jun 24, 2021
貴由拜會察合台時,天才蒙蒙亮;出得帳來,已是正午。他整了整衣襟,強忍體內灼痛,昂首闊步,随僕婦到不里住處。不里是木禿堅長子,今年才十歲,還不及貴由肩高,一雙怒目神似察合台。貴由見他又矮又瘦,不足為懼,白了他一眼,哼著曲兒,逕自從他身邊走過,將坐騎拴到他帳前。
不里見貴由面生,不知他是從叔,瞪著他問:「你是誰?」貴由不瞅不睬,撫了撫馬背,推門便入不里帳裡。他見不里的馬鞭掛在門旁,隨手挑落在地,將他自己的馬鞭掛起,便坐到不里榻上。他這一坐,似被利刃捅入,痛得他又暗罵一聲。此時僕婦取來奶酒羊肉,放在貴由面前。貴由又痛又餓,掏出隨身解食刀,麻利削肉,大嚼起來。他又斟了酒,仰首飲盡幾杯,只覺不夠火候,乾脆抄起酒壺,灌入口中。
不里聞到酒肉香,悄悄往帳裡窺看。他正打量貴由,好奇這是何人,赫見貴由坐著他狐皮暖帽一角。這暖帽是木禿堅遺物,不里珍愛得緊,多年不離枕畔,夜夜抱著入眠,豈容外人玷污?於是箭一般奔到貴由旁,雙手拽那暖帽。貴由卻偏偏不動,自顧自地吃喝。不里心急起來,咬緊了牙,連拽帶扯,竟撕破了暖帽。
不里望著手中破帽,呆立片刻,突然嚎啕大哭,奪過貴由酒壺便砸到地上。貴由本已心煩,又教他掃了酒興,火冒三丈,伸手抓住不里腰帶,一揚手,將他甩到地上。不里肩背落地,痛得呲牙咧嘴,懷中仍護著那暖帽。他掙扎起身,抓起一把沙土,撒到貴由身上,衝口而出罵道:「肏你媽!」
貴由忍無可忍,騰地站起,掐住不里頸側,按到帳中一角,吼道:「肏,叫你肏,你個沒媽的野狼崽子!」邊罵一句,邊扇他一耳光,聲聲清脆,連扇了四五回。不里忍住哭腔駁道:「我有阿媽!」貴由湊上去又問:「是麼?他在那?在那個那顏帳裡?莫非你家進了偷馬賊,連你阿媽一併騎了,丟下你這野種?」不里一時辯駁不過,又哭又鬧,小臉漲得通紅,雙手抓住貴由領口,作勢將他扳倒,左右拽了幾回,眼前人卻紋絲不動。
貴由冷哼一聲,一把抓住他衣領,反手便摔在地上,又抄起地上馬鞭,劈劈啪啪,招呼到他身上,見他哭得喘不過氣,打得更是起勁。不里一手抱頭,一手抓著暖帽,忍著鞭雨,帶著哭腔罵道:「你才是野種!我阿爸若在世,這兒那容得你?」貴由又重重抽了幾鞭,踢了他屁股一腳,笑道:「開口阿爸,閉口阿爸,你怎不隨他去?小小年紀,學得粗口爛舌,你阿爸無緣教你,正好由我代勞!」
這般一通打罵,直如暴雪狂沙。不里也是倔強,哭得兩眼紅腫,硬是不肯求饒。貴由打得手臂痠痛,方才棄了馬鞭。不里胡亂抹了把淚,瞪了貴由一眼,抱著那破帽,顫顫巍巍,瑟瑟縮縮,一瘸一拐奔出帳外。貴由見他小獸般夾著尾巴逃去,居然莫名解氣;此時酒意漸濃,乾脆躺倒在不里榻上。他隱隱聽得幾聲抽泣,心頭閃過一絲惻隱,旋即轉念暗道:「憑甚麼我要可憐他了?我同他一般年紀時候,怎不見有人可憐我?」
貴由是家中長子,自幼遭人冷落。他只道窩闊台無暇兼顧,身為長兄,不該同諸弟爭寵;就此無人問津,正好樂得自在。六年前,他阿爸竟收養了四叔拖雷的長子蒙哥,對貴由更是疏離。這蒙哥寡言少語,一出口便字字珠璣。窩闊台對他喜愛有加,常帶他去打獵。
貴由這才隱約明白,他不得寵,或許另有因由。他既體弱,又不及諸弟聰慧,阿爸怎會看重他?可他阿爸只疼養子,不顧親兒,教他既不解,又嫉妒,便將氣都撒在蒙哥身上。
數日前他同二弟闊端、三弟闊出、蒙哥一道打獵。臨近日落,各人都獵到鳥獸,只有他一無所獲。貴由心裡焦急,只怕又教阿爸失望,忽見天鵝飛過。他喜出望外,只想一展身手,將那天鵝射下;豈料他才拉弓,那天鵝已中了箭,跌在不遠處。他眼見蒙哥策馬上前,喝道:「蒙哥!明明我先見著那天鵝,你搶什麼?」
蒙哥不作聲,拉了一把韁繩,只想繞道而行。貴由擋在他身前,又道:「這是我家,我是你哥,你懂不懂長幼尊卑?」見蒙哥還不說話,續道,「你同我下馬,我倆比試一回。誰打贏了,這天鵝就歸誰。」蒙哥沈默片刻,冷冷道:「阿合要這天鵝,儘管拿去罷,我再去獵一隻便是。」
獵物輕易得手,貴由卻不情不願,擋住蒙哥去路,追問:「你這是可憐我?我貴由要你同情?」蒙哥不願同他糾纏,不等他說完這話,已調轉馬頭。貴由卻從後追上,一把將他拽下馬。蒙哥被他摔到地上,翻滾了幾圈,背撞到樹上,登時眼前一黑,倒地一動不動。貴由這才驚覺闖禍,生怕他有個三長兩短,立在原地不敢走開;見蒙哥緩緩爬起身,才暗地舒一口氣,挑起那天鵝,策馬而去。
貴由知蒙哥性情內斂,即便受了委屈,亦不會與人言說;他只想將天鵝獻與窩闊台,博阿爸一聲「甚好」。殊不知闊端就在不遠處,看得一清二楚。闊端氣不過,先貴由一步回營地,將此事告知窩闊台。貴由滿心歡喜,帶著天鵝回營,卻迎來窩闊台一頓暴打。貴由不聲不響,立在原處挨了幾十鞭,待窩闊台停手稍歇,才朗聲問:「阿爸,究竟你親兒是我,還是那蒙哥?」窩闊台不答,此後亦再未明說。不久窩闊台同拖雷再隨成吉思汗出征,臨行,遣使將他送到二哥察合台營地,便引出開篇一幕。
帳外不里泣聲未停,隱隱約約,斷斷續續。貴由好生厭煩,猛地起身,抄起馬鞭,正要出門攆走不里,只聽一把醉醺醺的男聲道:「小狼崽,哭甚麼?」不里即道:「五叔!我帳裡進了壞人!」話間又嚎起來,不清不楚說了一通。那醉漢又道:「甚麼壞人?狼崽子莫怕,五叔同你出頭。」貴由一聽「出頭」,握緊了馬鞭罵道:「又是誰來找打?」他擺出一副架勢,卻不見有人推門。那醉漢拉著不里,含含糊糊說話,兩人聲線漸遠。
貴由哼了一聲,又躺回榻上去,手摸著那酒壺,晃了兩晃,尚餘殘酒,便舉到口邊,飲了個一滴不剩。一壺酒下肚,他飲得滿面發熱,忽地笑出聲來。他自問一無是處,唯酒量盡得他阿爸真傳。反正他阿爸將他棄在此地,不如就地醉倒,眼不見,心不煩。他歇了片刻,又喚僕婦取酒。那僕婦又端來兩壺酒,不多時又教他飲了個精光。
貴由飲飽了酒,倒在榻上,仰望穹頂蒼藍,忽然記起荷包裡那副羊拐,便掏出來,珍而重之列在枕邊,盯著看了許久,不覺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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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合:蒙古語「哥哥」。
收回我之前的心疼,贵由也凶凶2333
精神上想念故去的人,肉体上无意中成为他的替身……
人人都爱木秃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