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子》二十一
- 蓮生

- Nov 15,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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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 Dec 18, 2021
曲出被送回營時,已然面無血色。一身翠綠衣袍,被鮮血染得片片焦黑,真個觸目驚心。他領口露出一串閃閃金珠,繞在他脖子上,卻拴不住他魂魄。
塔思身法如電,此時終於派上用場。他這頭去驅來了勒勒車,那頭便去尋按赤台。按赤台是成吉思汗麾下老將,久經沙場,亦曾為同袍料理過箭傷,聞言便即隨塔思到曲出帳內候命。
按赤台燃了酥油燈,撕了幾塊素布,剛將短刀放到火上,門簾已被人掀開。窩闊台抱著曲出,風風火火奔進帳來。按赤台道:「三殿下,快放曲出到榻上俯臥,我這便為他拔箭。」窩闊台捨不得放手,亦不知如何是好,又頓在原地。按赤台見狀,又道:「三殿下,抱著他亦無妨,到榻上坐下罷。」
窩闊台默然坐到榻上,雙手抱得更緊。按赤台小心翼翼割開曲出衣袍,片片剝去他上身衣物。窩闊台只見曲出箭傷就在眼前,真個痛在心頭,這才潸然落淚。淚滴在曲出背上,混著鮮血淌下,他才自覺失態,抹了抹眼,輕道:「按赤台,拔箭罷。」
按赤台又燒紅了短刀,剜開曲出傷處皮肉。不料那箭有倒鉤,嵌在肉中拔不出來。按赤台皺了皺眉,望了望窩闊台,握著箭桿不敢妄動。窩闊台微微頷首,輕撫曲出髮辮,連連顫聲道:「我兒,阿爸在,阿爸在。」他說話間,按赤台便將短刀推入,刀鋒一轉,剜出箭頭,以草木灰塗到傷處,取了素布為曲出包扎,才道:「三殿下,曲出小殿下暫且無法平臥,他傷處仍在滲血,夜裡還要再包扎幾回。」窩闊台輕道:「我抱著他便是。」便將曲出擁在懷中,在榻上坐了一夜。
察合台得知曲出意外中箭,亦是一夜無眠。此事又喚起他心中隱痛,教他一時竟不知如何安撫窩闊台。及至天明,他終於禁不住到曲出帳中,只見窩闊台依舊抱著曲出,石像一般坐在榻上。他喚了幾聲「三弟」,又著他去暫歇,窩闊台目光呆滯,直直望著前方,也不答他話。察合台一氣之下,將耶律楚材拽到曲出帳裡,道:「耶律先生,你來勸。」
耶律楚材上前輕道:「三殿下,去歇息罷。」話畢捏著曲出手腕,探了探他脈息,道:「曲出脈息平緩,已無大礙,三殿下快去歇罷。若三殿下白白熬壞了身子,誰來教導曲出?」窩闊台木然良久,才輕道:「是麼?」耶律楚材又道:「三殿下,我不誆你。」
窩闊台望了望耶律楚材,雖將信將疑,已漸生倦意。他想喚闊端來抱曲出一陣,此時卻心亂如麻,說不出一句完整話,只道:「闊端,著他來。」
耶律楚材嘆道:「闊端同那幾個後生自知闖禍,全跪在大帳裡,已跪了一夜了。」頓了頓又道:「三殿下,我同二殿下在這裏守著曲出,你去打發了那幾個後生,好好歇息罷。」窩闊台這才動了動身子,卻已手腳發麻,想鬆手也張不開五指。察合台見狀,接過曲出,輕放在榻上。耶律楚材扶起窩闊台,將他送到門外。
回說那從兄弟幾人,連同塔思,回營後便跪在窩闊台帳外。撒兒班昨日在帳前磨刀,並無出門狩獵,他見闊端領著幾個少年跪在帳前,不明就里,只道窩闊台要訓導各子姪,便弄醒了也速蒙哥,著他到大帳前一同下跪。
昨日貴由一出樹林,突然頭痛墮馬,再清醒時,四週已不見一人。他只道是南柯一夢,不里卻匆匆趕至,告他知出了大事,喚他一同回營。到了窩闊台帳前,只見已跪了好幾人,便也不聲不響,跪在各人身後。
殊不知這一跪,便是一日一夜。直至次日破曉,窩闊台才從曲出帳裡出來。只見他雙眼紅腫,衣上血跡斑斑,那模樣可憐又可怖。
窩闊台回到帳前,才覺疲累至極。他一見那幾個後生,心中便無名火起。若他失了曲出,眼前這幾人還有何用?便不管不顧,逕自進帳。闊端卻領著各人進帳下跪,道:「阿爸,三弟意外負傷,我兄弟幾人責無旁貸,請阿爸降罪!」貴由一聽曲出負傷,不禁脊背一涼。莫非昨日所見,並非夢境?
窩闊台已無心問罪,見那一個個非要聽候發落,便隨口道:「誰射的箭,誰便認罪罷。」那幾個少年面面相覷,竟無一人應答。各人沈默良久,拔都才悠悠道:「三叔,取那箭來,瞧瞧是誰的刻印,不就真相大白麼?」窩闊台便擺了擺手,著怯薛去取箭。
只見怯薛捧來一個銀盤,上有一支血箭。窩闊台拈起那箭,目光落到刻印處,登時面色一沈,手上突然發狠,幾乎將箭掐碎。他捏著箭盯了許久,直至將眼中殺意怒火勉強壓下,才緩緩放下那箭,顫聲道:「貴由,你這箭法,真是準呵。」
不里一聽,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貴由騰地站起,驚問:「甚麼?怎會是我?」窩闊台難抑悲憤,拍案而起道:「下作的賤貨!若不是證據確鑿,你還不想認帳是麼!」貴由依舊難以置信,上前抄起那血箭。箭鏃旁正是他的刻印,已被鮮血浸得焦黑刺眼,教他登時瞠目結舌,不覺鬆了手,將那箭跌落在地。他這才慌亂起來,跪在窩闊台案前道:「阿爸!我無意害三弟!我怎會害三弟?」窩闊台哽咽道:「上回南下渾罕,你已雙手沾血,還會怕傷人麼?」
貴由望著窩闊台雙眼,居然忘了驚怕。他又怎能料到,當日奮勇除寇,只為博阿爸幾句讚賞,竟害他如今無法自證清白!正是百口莫辯,他環顧左右,突然瞥見闊端,便抓住闊端衣袖,語無倫次道:「二弟,我昨日在捕鹿,那裡見過三弟?我還喚你避讓,是麼?你明明瞧見我追那鹿去了,是麼?我那裡會傷人?」
闊端悠悠抬眼,微笑道:「阿合,看到甚麼?我不曾見過甚麼。」
貴由先是錯愕,旋即暴跳如雷,揪住他衣領怒吼:「闊端!你誆人!你眼瞎了麼?還是心瞎了?人命攸關,居然不肯為自家兄弟講句真話!」
闊端不再言語,余光瞄了瞄蒙哥,見他不為所動,忽然淒然哼笑,淚湧如泉。
貴由看不懂他神情,恨不得將他撕個粉碎。他不知何來蠻力,抓起闊端,把他摔在地上,吼得聲嘶力竭:「為什麼?闊端!為什麼?」窩闊台亦怒道:「貴由!你死十回,都賠不起曲出一條命!」貴由二話不說,丟開闊端,抽出腰間短刀,將刀柄遞與窩闊台,毅然道:「那阿爸殺了我罷!」
窩闊台不看他,卻轉過身去,仰頭強忍淚水,良久才冷道:「不如你到外頭自裁罷,休要污了我手。離我斡耳朵遠些,免得血濺到氈帳上。」他話音未落,一怯薛急急進帳,稟道:「三殿下,曲出小殿下醒了!」窩闊台這才轉身,哽咽道:「長生天憐我!」他顧不上更衣,匆匆脫下染血外袍,撇下餘人,隨那怯薛快步離去。
又說海迷失睡得昏昏沈沈,只曉得幾個僕婦進帳,摸了摸他前額手腕,在他耳邊告他一事。他一聽這話,睡意一掃而空,坐起便要尋貴由,僕婦才道貴由兄弟幾人闖了禍,正在大帳中請罪。他生怕貴由得罪窩闊台,便要去為貴由求情,急急扣好衣扣坐起,著僕婦助他著上長袍,戴上固姑冠,匆匆趕到大帳前。
殊不知他才趕至,窩闊台已隨怯薛急急出門。隨後,各子姪亦魚貫而出,都四散了,唯獨不見貴由。他正從門縫往帳裡瞄,只見貴由掀開帳門,行屍走肉一般,一步一頓,踉蹌前行。他上前挽住貴由手臂,問:「貴由,怎麼失魂落魄?我有喜事告你知,你要聽麼?」貴由不答,掙脫了海迷失,雙腿似不停使喚,突然快步往駐地外走去。
海迷失又喚道:「好貴由,你去那裡?」他邊說話,邊提著長袍小跑,不出數十步,已上氣不接下氣,卻盼不到貴由回頭,只好停步喘順了氣,高聲道:「貴由,你要當阿爸了!」貴由這才稍頓,卻不忍回望,腳下步伐更快,直往草原深處走去。
此時不里騎馬追來,擋在他身前道:「叔叔,隨我回去罷!」貴由緩緩抬眼,直勾勾盯著他,似聽不懂他說話。不里亦是心急,下馬勸他回頭,未及開口,貴由已奪過繮繩,翻身上馬,不久沒了蹤影。
海迷失、不里二人追他不上,即刻去喚也速蒙哥。也速蒙哥方才目睹兄弟鬩牆,已酒醒了大半,二話不說,牽了獵犬,上馬去追貴由。他不知貴由會往何處去,只隨獵犬四處搜尋。秋日白晝漸短,他尚未尋著貴由,天邊已泛起紅霞。他心知不妙,正要返營求援,路過一片白樺林,只見貴由倒在樹林外不遠處,一動不動。
也速蒙哥道他遭了不測,登時驚出一身冷汗。不等他行近,獵犬已先一步上前,咬住貴由衣擺,把他翻過身來,卻見那人圓睜著眼,滿臉淚痕,如活死人一般,口中喃喃自語不止。也速蒙哥湊近一聽,竟是聲聲「闊端」。
来自父亲的关心和认可得而复失,转瞬即逝,好像梦一场。
贵由作为被父亲厌弃的儿子,他也即将成为父亲了,确实是令人慨叹的巧合。
这场惨剧最后要怎么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