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子》六
- 蓮生

- Apr 16,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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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 Jul 20, 2021
此後好些時日,不里寸步不離貴由。他知貴由是家中長輩,卻不願喚他叔叔,只管叫他「歹人」,不時拾羊糞丟他身上,又拔芒草戳他後頸呵癢。每回貴由忍無可忍,一抄馬鞭,他便飛奔出去,躲進羊群裡蹲下,教貴由尋他不著。
不里日頭欺他戲他,夜裡卻非要枕著他入睡不可。貴由嫌他纏人,又恐他再告狀,收斂了許多,不敢打罵,只視他如無物,逕自吃喝遊獵,更當著他面小便,尿濺到他鞋上。即便如此,不里愣是不願離去。貴由無奈,又躲他不過,時常趁他入睡,到也速蒙哥帳裡借醉訴苦。然而每回酒醒,一開帳門,又見不里那雙怒目。日復一日,草原上翠色褪盡成了枯黃,枯黃上又覆了雪白,貴由仍趕不里不走,不禁問:「野狼崽子,你無伴當麼?怎日日纏著我?」
不里還有個三個兄弟,同他非同母所出。不里阿媽是察合台麾下異密的僕婦,一日在大帳中忙活,教木禿堅相中,被他抓到一角,就地雲雨一番。木禿堅料這婦人有孕,便將他留在自家帳中,待他生了不里,只將不里留下,將他送回夫家。木禿堅死後,兄弟各隨母住。察合台憐不里孤苦伶仃,賜他好些僕婦侍從,照料他起居飲食,陪他騎馬玩樂。然而僕人對他言聽計從,總不及同齡伴當有趣。旁人卻畏察合台威嚴,不敢同不里親近,於是他鮮有友伴,直至貴由到來。
種種苦衷,不里當然不肯告貴由知,只瞪著他道:「歹人,你賠我帽子,我便不纏你。」
貴由笑道:「好!怎麼賠?」不里從懷裡掏出破帽,比劃道:「你瞧這塊狐皮,此處有一圈白毛,你且去尋一模一樣的來。」貴由哼了一聲又道:「這有何難?」他伸手想拿暖帽細看,不里卻不讓他碰,又揣回懷裡去。貴由討了個沒趣,撒手道:「你且收拾家什等我,待我帶狐皮回來,你便即刻滾。」
其時已十一月下旬,早過了獵狐良機;若再不籌備,便要等到來年入秋。貴由已忍無可忍,不願再等,明知希望渺茫,仍想放手一搏。一日清早風雪稍歇,他便約了也速蒙哥,各召了五個侍從,到他帳外會合。也速蒙哥嫌天冷,懶得起身,竟反悔了,不情不願道:「這幾日飄雪不斷,狐狸該洞裏睡了,我倆也去睡罷,下回再來。」貴由罵道:「下回到幾時?十個月後麼?你那好姪兒日日纏我,不尋他狐皮,怎打發得他去?剝了你的皮與他麼?」
也速蒙哥睡眼惺忪,口中嘟嘟囔囔,不知說了甚麼罵人話。貴由見他不肯動身,才道:「抓隻狐狸而已,費你幾多精力?咱們速戰速決,今晚早些回來飲酒。」也速蒙哥一聽「酒」字,這才答允,回帳裡取了弓箭酒囊,上馬隨他離營。
一行商定行獵路線,擎著海青,領著獵犬,踏雪而行。貴由特意囑咐道:「你們一個個看真切了,只獵身上有白毛的,切莫濫殺。」餘人一一應諾,各循狐狸氣息搜獵。然而人犬海青幾十雙眼,探視了近兩個時辰,四週只有連天白雪,不見半點紅影。
也速蒙哥飲空了酒囊,又覺乏了,呵欠連連,漸漸滯後。貴由奔在前頭,迎面朔風如刃,刮得他頭痛欲裂。往常他一頭痛,便是犯病先兆;這回他卻不甘空手而回,一路強打精神,迎風忍痛飛奔,將餘人遠遠甩在後頭。
午後天色漸暗,漫天飄落細雪。貴由又倦又心急,趁未犯病倒下,目光如火一般,直要燒了這片草原,揪出那帶白毛的狐狸來。或是長生天憐他苦覓不果,居然教他在數十步之遙處,見著一個赤色身影!他見幾個侍從四散在周圍,個個左顧右盼,偏偏瞧不見那狐狸,暗罵了一聲「廢物」,即令獵犬追去,他亦策馬趕上。
豈料前頭低窪積了一處厚雪,那獵犬一奔去,便陷在裡頭,前行不得,奔回馬蹄旁,不肯再進一步。貴由又罵了一聲,正要追去,卻見那狐狸停在十數步開外,來回擺尾,尾中段真有一圈白毛。他大喜過望,不願驚擾狐狸,就地搭箭拉弓。他剛把箭頭指著狐狸頸側,卻覺天旋地轉,眼中狐狸一分為二,又合而為一,忽而幻化出好幾個身影,忽而三三兩兩合到一處。他眩暈了片刻,再看清前路時,狐狸早已隱於雪中。
也速蒙哥遠遠看去,見他遲遲不放箭,身子搖搖欲墜似要昏厥,這才酒醒了幾分,急急追上去問:「你怎麼了?」貴由低聲道:「無事。」他雖如是說,卻把箭塞回箭囊,一手緊握著弓,手臂顫個不停。也速蒙哥見他面色發青,又道:「你病了麼?不如回去歇罷。」貴由揚手不語,扶著馬背緩了一陣,又直起身,四處張望道:「方才那狐狸那裡去了?」也速蒙哥道:「往前去了。」他正要勸貴由歸家,貴由卻一甩馬鞭,飛也似地奔了出去。也速蒙哥無奈,生怕他遭不測,只好緊隨其後。
二人二馬踏過及膝大雪,留了有數十里足印,卻再見不著狐狸蹤跡。也速蒙哥教暴雪糊了一臉一身,看也看不清前路,不禁放緩了腳步喚道:「貴由,走罷!這雪大得能扇死人,那獵得到甚麼狐狸?」貴由頭也不回道:「要走你走!」話間更往暴雪裡闖。也速蒙哥自知難以前行,勒停了馬,連呼:「貴由!回來!」貴由料那狐狸就在左近,那裡肯就此罷休?他越喚,貴由奔得越遠,片刻沒了蹤影。
貴由逕自奔了不知多久,直至天地白茫茫一片,不見狐狸,不見也速蒙哥,更不見眾侍從。他還想再追再尋,已不知該往何處去。他這才心慌起來,想折返會也速蒙哥,卻尋不著來時路。
大雪紛飛不息,教他難以進退,只好瑟縮到馬腹旁,除了褡護裹住身子,捂住口鼻。寒意透進衣裏,教他無處可逃,他漸漸手腳麻木,昏昏欲睡。他生怕就此睡去,勉強睜大了眼。但無論睜眼閉眼,皆是茫茫雪白,漸漸已難分是幻是真。正是無助時候,竟隱隱聽到有人喚他名字。他道是也速蒙哥,細聽又不太似;又想或是援兵,聲線卻只有一人。
聲聲呼喚從遠至近飄至,停在他身前不遠處。貴由猛一抬頭,只見一人一馬,從風雪中款款而來。馬上少年頭戴狐皮暖帽,身披銀鼠皮裘,竟是闊別多年的木禿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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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密:官員。
木禿堅搞人妻的黑料來自《史集》,不是我編的。
卡在这个地方真令人抓心挠肝,所以那是木秃坚吗?
感谢鱼鱼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