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子》八
- 蓮生

- Apr 28,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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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 Jun 24, 2021
自打貴由夢見木禿堅,便立定了心意,為好死而苟活。好幾回他在夢中戰死,他阿爸將他抱起,聲聲喚他名字。明知無力回天,他阿爸卻不願鬆手,抱著他看了許久,才同他整理髮辮,爾後輕撫他臉,親了親他前額。他心滿意足,魂歸長生天去。
每次從這夢中醒來,貴由兩眼放光,渾身是勁,恨不得即刻啟程,隨窩闊台往西夏去。然而雪融開春時候,窩闊台和拖雷卻突然率軍折返。成吉思汗自知大限將至,料此行有去無回,便獨自率軍往西夏,著窩闊台、拖雷二人先回大斡耳朵,將他口諭轉達察合台。二人大軍未至,使臣已到察合台處。窩闊台又另遣使臣回葉密立,著闊端、蒙哥到大斡耳朵一趟。
東歸路上,蒙哥跟在闊端身後,卻心不在焉。他心裡藏了許多話,想告他阿爸拖雷,卻不知從何說起。上回拖雷西征歸來,見著蒙哥,打量了許久才認出親兒。他父子說不上兩三句話,拖雷又隨成吉思汗、窩闊台率軍西行。父子聚少離多,教蒙哥越發不安。窩闊台雖待他不薄,闊端又視他勝似手足,但他心中隱憂與日俱增,久久揮之不去;但究竟所憂何事,他一時也說不出口。
蒙哥望了望闊端背影,只見闊端著了一身藏青夏袍,腰飾朱色腰線,更顯壯健挺拔。他枕著那人胸膛,度過許多寒夜,卻猜不透那人所思所想;他由那人在體內出入撩弄,偏不許那人碰著心弦。闊端待他再好,畢竟是窩闊台次子,豈可推心置腹?夜夜耳鬢廝磨,或是排解孤寂罷了。
他兩人到大斡耳朵時,窩闊台、拖雷一行已安頓妥當;二人便下了馬,步行到大帳前。蒙哥只盼同拖雷獨處片刻,好將心事告他知曉;帳門一開,卻見察合台、窩闊台、拖雷正在談天,便不作聲,默默行禮。他再抬頭時,卻一眼瞥見站在窩闊台身後的後生男子。他一恍神,只道見著心中人,輕喚了聲「阿合」,才發覺是窩闊台三子曲出。曲出幼他一歲,隨軍不過數月,已然稚氣全消。他望著曲出雙眸,只見那目光深邃從容,神似他記掛的遠方長兄,思念更深了幾分。
窩闊台瞄了瞄蒙哥,見那少年眼中難掩仰慕,心中好不得意,亦看向他愛子曲出,如此一瞧,便移不開雙眼。當年他西征前,曲出剛滿十歲。臨行前夜,曲出坐在他膝上,正色道:「阿爸,若大伯父、二伯父路上又鬧不和,必定耽擱戰事。阿爸記得勸他倆和好。」這話本該出自成吉思汗之口,卻教曲出道出。他不禁失笑,親了親曲出臉頰,欣然答允。
成吉思汗這趟西征,得了花喇子模,卻失了木禿堅,雖一路不動聲色,回程寡言少語,還是教他看出了端倪。他便將曲出童言告知成吉思汗,博他父汗展顏一笑。成吉思汗聽罷,心中大喜,非要見曲出一面。於是這回征西夏,他攜曲出同行,半路紮營歇息時,便帶他到成吉思汗帳裏。
成吉思汗凝視了曲出許久,面上漸露久違喜色,便召他到御座前去,捧起他臉,左右打量,來回摩挲,片刻竟淚如雨下。曲出卻笑了笑,似安撫幼弟一般柔聲問:「祖汗怎麼哭了?」成吉思汗哽咽道:「長生天憐我!竟賜我如此伶俐的孫兒!」
窩闊台自謙道:「父汗謬贊了。」成吉思汗握著曲出雙臂,又道:「闊端和你,就似你阿爸同你四叔,一個穩重世故,一個睿智機敏。他日闊端繼承你阿爸汗位,你便是他的左膀右臂,明白麼?」曲出不卑不亢,直視他雙眼微笑道:「孫兒遵命。」
窩闊台記起成吉思汗這話,心中卻另有謀劃。世故者既得汗位,機敏者怎可掌軍權?他父汗總盼同輩兄弟各展所長,共治帝國;然而分權不均,遲早互生嫌隙,絕非長久之法。正如這趟西征,真教曲出批中,他大哥二哥互相不服軍令,果真爭吵不休,以致花喇子模久攻不下,白送了許多性命;若非成吉思汗下令由他調兵遣將,恐怕直至今日,還進不了那城門。經此一役,他已頓悟:所謂左膀右臂,早晚或成阻滯、或成負累。
如今他大哥术赤雖死,他此時記起父汗囑託,卻想到四弟拖雷。拖雷手握重兵,又是守灶幼子,怎會甘心屈居人下?他為箝制拖雷,將姪兒蒙哥收為養子,好教拖雷不敢造次。然而防不勝防,蒙哥亦年歲漸長,早晚看清箇中暗湧。待他稱汗,必先設法斷臂,否則這臂膀日漸強壯,早晚殺他個猝不及防。
窩闊台如此思量,再看向面前蒙哥,展顏笑道:「好姪兒,一路奔波,該累了罷?快到你阿爸身旁,他可掛念你了。」又望向闊端道,「既然人到齊了,日落時分,設宴正好。」闊端隨即會意,退了出去,著怯薛備宴。
貴由一聽這夜飲宴,心裏莫名欣喜。木禿堅在他心裏已安家數月,他阿爸見了他,可會刮目相看?這夜甫入大帳,正往窩闊台面前長子席去,想教他阿爸看個真切,窩闊台卻指了指門口不遠處,令他同察合台諸子同坐,排在也速蒙哥之後;而長子一席,他卻著闊端坐下,隨後窩闊台、拖雷諸子依次入席。貴由正要辯駁,卻想木禿堅既在他心頭,同察合台諸子同坐亦非不合情理,於是便吞下話頭,默默坐下。
蒙哥坐在曲出左側,不禁望了望貴由。往日窩闊台待這貴由稍有不公,他必定大吵大鬧一番;這日他阿爸當著兄弟子姪面,著他到察合台系一側就座,分明將他逐出家門,他竟不聲不響,不知撞了甚麼邪。蒙哥雖不喜貴由,見他遭他阿爸冷落,頓時心生憐憫;再望向窩闊台,見他同兄弟談笑風生,似乎並無嫌隙,不禁暗忖:三伯父對親兒尚且無情,待他這外人怎會有心?
只見窩闊台低聲同察合台不知說了甚麼話,引得察合台連聲叫好,又召樂人進帳助興。一時帳中琴聲宛轉,好不歡快,擾亂了蒙哥思緒。各人敬過長輩,推杯換盞幾巡,亦漸漸不再拘謹。
貴由雖被冷待,仍顧及心中人顏面,不想害他難堪,便正襟危坐,自斟自飲。也速蒙哥卻已忘乎所以,將酒含在口中,一把抱住貴由,掐住他下顎,哺入他雙唇間,將酒送入他喉裏。奶酒從貴由嘴角淌出來,滴在衣襟上。貴由不願失態,急急要推開他,也速蒙哥卻不肯鬆口,順勢探舌深吻,親得叭唧作響。
察合台不覺瞟了他兩個一眼,正撞見此情此景,不禁面色一沈,瞪著那兩個看,只見那兩個旁若無人,親了個難捨難離。也速蒙哥似乎忘了身處家宴,摸到貴由身側,麻利解了他衣扣。察合台四子撒兒班看不過眼,拍了拍也速蒙哥,見他還不知收斂,乾脆抓住他衣領,將他兩人分開。貴由抹淨嘴角衣襟,又坐直了身子,瞧也不瞧一眼身邊人。也速蒙哥迷迷糊糊,尚不知恥,對上察合台那雙怒目,這才酒醒了幾分,抹淨了嘴,理好衣帽。
另一邊廂,拖雷拽著窩闊台,連連敬酒;窩闊台半推半就,奪過他酒杯飲盡了,引得拖雷一陣大笑。察合台勸窩闊台少飲,勸了幾回,倒被窩闊台灌了幾杯下肚;曲出不勝酒力,飲得臉紅紅的,枕著闊端睡了。闊端擁著曲出,談笑間不時偷瞄蒙哥。蒙哥滿面凝重,毫無回望之意,他只好黯然轉臉。過了片刻,忘了失落,又禁不住望去。
蒙哥不好酒,面前只有一碗馬奶。他明知闊端在看他,卻故意不屑一顧;眼見面前鬧劇連場,眉頭更是深鎖。他這話該講不該講?講又要如何講?眼見天色漸暗,席間各人放歌縱酒,帳外諸弟追逐吵鬧,教他更是心煩。他望著拖雷,見他阿爸同三伯父開懷對飲,肺腑之言湧上喉間,已是不吐不快;思量再三,又覺不合時宜,硬生生吞了回去。
如此進退兩難,他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唯有默念心中人:「拔都阿合,你幾時才回來?教教我罷,救救我罷。」
这关系,剪不断,理还乱。令人真兴奋(苍蝇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