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鏡春華》第十四回 長辭方思富貴 久別更念柔腸
- 蓮生

- Jun 7,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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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 Mar 10, 2021
話說沈魚落雁二人,共赴巫山過後,情意日濃,兩個仗著葉決賞錢,吃穿不愁,日子相當悠哉,那裏記得葉決其人?直至一日,一少婦登門造訪,自稱梅谷,乃葉決師姐兼夫人,沈魚方才記起,葉決失蹤已近半年,此刻遣梅谷來,莫非又有所求?正要藉詞推搪,那梅谷倒先問道:「借問凱爾可在家中?」 沈魚衹道同他無關,暗暗舒了口氣,應道:「他回廣東去了。」梅谷稍作沈吟,便道:「好罷。」又問:「那這兒有名喚沈魚的麼?」沈魚恐防有詐,便若無其事道:「正是在下。」梅谷道:「沈魚先生!你可知景岷尋得你可苦!」沈魚心中大呼不妙,衹道那葉決又要故技重施請他回府,瞄了瞄梅谷身後,週圍卻不見一人。
沈魚尋思當兒,衹見梅谷從袖筒裏取出封書,遞與沈魚道:「數月前,景岷隻身往蕭家,卻不幸遭人毒手,臨終前著我與你此物。」 沈魚打開那書,衹見屋契一張,鑰匙一串,附了張字條兒:「沈魚兄,杭州一別,深知緣難再續,唯有以物寄情,望笑納。」綿綿情意,躍然紙上,縱教沈魚老謀深算,一時亦不知所措。他本對葉決厭惡非常,對方卻如此長情,未免有些後悔咒他早死;卻又轉念一想,若那葉決不死,他沈魚那來的榮華富貴? 梅谷見他沈默良久,不禁問:「沈魚兄,可有不妥?」沈魚當即回過神,謝過梅谷道:「葉兄重情重義,在下實在感激涕零。」這沈魚說得動聽,心裏卻不以為意。
正要送客,梅谷又道:「可惜咱家此行不久留,景岷與凱爾之物,尚不知如何交託。」沈魚便道:「咱家正準備回鄉一趟,若夫人放心,交託與我便是。」梅谷允了,取出封書,上書「凱爾親啟」,與那沈魚。於是沈魚這頭送客,那頭便收拾家當,等天色漸晚,帶那落雁啟程去也,順帶遊山玩水,此處暫且不提。 這二人啟程南下,那浮笙帶著若曉,亦到了成都府。原來若霜笑天二人,有情人終成眷屬,便使浮笙去趟成都,置辦酒席用具,宴請江湖同道。浮笙眼見那兩人卿卿我我,又想起昔日同沈魚種種情濃,衹因他一時魯莽,竟落得如斯田地,怎教他不難過?正好趁這趟行程,打探沈魚行蹤,亦趁這獨處時候,思量日後何去何從。 這若曉心細如塵,豈能不察覺浮笙有異?見他有心避讓,偏偏跟了前來,時時寸步不離,教浮笙更是如坐針氈,片刻不得安寧。日頭想不得沈魚,衹好夜裏來念,又怕若曉起疑,於是若曉每每要行猥褻事,他都來者不拒;照料若曉就寢,才敢思念那舊情人,輾轉反側,已是破曉。 這日,他前夜又睡不安寧,又答應了同若曉去布莊,衹好渾渾噩噩的教若曉拉著。忽見前頭不遠處,是個似曾相識的身影,便突然來了神氣。莫非沈魚也在成都府?正要上前相認,腹中刀傷又隱隱作痛,浮笙卻不屑一顧,即便沈魚再捅他一刀,那怕命喪於此,他亦認定了這師兄。正要上前喚之,那人轉過臉來,是個陌生人,害他心中失落,溢於言表。 若曉看在眼裏,妒在心頭,卻不點破,安撫道:「阿浮,怎的了?又想念你師兄?」浮笙急急收斂了神色,應道:「莫提。」便獨自匆匆前行。衹聽那若曉悠悠道:「咱家應該曉得你師兄在那。」 一聽「師兄」二字,浮笙頓時來了神氣,問道:「當真?」若曉見此,更是怒火中燒,當即計上心來,柔聲道:「阿浮莫急。咱們辦妥了正事,再慢慢告你不遲。」 若曉一想拖住浮笙,二見天色尚早,有近路不抄,繞到市集那頭去,見著街頭賣胭脂水粉的,突然道:「我記起二姐著我倆去尋一個做首飾的老匠人,造一套燒藍多寶頭面。那人叫甚麼來?」浮笙本就無心聽他說話,一時亦想不起,往行囊裏摸了一道,抓出張紙,與若曉道:「師姐有寫。」若曉接過一看,道:「這張是布莊地址。」 浮笙這才如夢初醒,搶過那紙道:「甚麼?」趕忙又疊回去,又掏出張紙,展開道:「是了,是這個姓許的。」若曉望了望他,也輕描淡寫道:「打造首飾需時,不如咱們先去他處定下了,再去布莊。」浮笙也道:「也好罷。」便隨他去了。 他兩個也不識得路,四處問人,路人也不清楚,一通亂指,害他倆行了好些冤枉路,尋了一個多時辰,才找到那姓許的匠人,與他圖樣工錢,這才成事;奔波了一朝,時近正午,又熱又渴,便入了家茶肆歇腳。 茶肆一側搭了個竹棚,當中十數個樂師,排佈同當年清風八詠樓時無異,衹是時移勢易,又換了一代年青人,奏著沈魚譜的曲子,衹得其形,不得其神。一曲既盡,除了那奏阮的,盡數退下場來。那人技藝純熟,一曲一氣呵成,不帶半點遲滯,但在浮笙看來,那裏及得上沈魚? 當年他倆正情濃時,沈魚每每獨自習阮,他都在坐在一旁觀看。衹見沈魚平日面無表情,抱阮撩撥間,卻不自覺的垂眉帶笑,滿心柔情,傾注阮音之中,想必連他亦不自知罷?衹恨當時同窗,卻為情慾所累,犯下如斯大錯,不禁悄然悲嘆。 若曉一路聽曲,一路喫茶,有意無意的望望浮笙,漫不經心道:「阿浮,咱家使人去尋了,還不曉得沈魚行蹤,但我知他師叔逸清,前一陣子從江寧府回來,一直未出遠門。你也識得逸清是麼?」 那浮笙聽得個熟悉的人名,登時喜出望外,卻不動聲色,淡淡道:「識得,不過也分別了好些歲月。」若曉道:「那便好辦。這逸清仗著江寧府鑄劍的蕭家扶持,廣納門徒,他這清風八詠樓,近年在蜀中頗有名氣,你看這茶館裏的樂人,皆是逸清門下。你那沈魚師兄既為同門,孤身闖蕩,必難長久,早晚會重歸他門下,你便先聯絡上逸清,守株待兔便是。」浮笙又道:「那逸清住處何在?」若曉又呷了口茶,與他張字條,道:「咱家衹此一張,便與你了,切莫失了才是。」 兩個聽罷一曲,用過茶點,那若曉卻覺睏了,便要回客棧小憩,著浮笙若是無聊,便先去布莊挑選,他衹歇一陣子,隨後便到。浮笙衹想,反正也是出去,不如去逸清家裏看看?卻又怕若曉詐寢,特意陪他回去,等了一炷香有餘,衹聽那人氣息均勻,眉眼放鬆,似是真安歇了,才安心出門,悄悄取了藥方,去醫館配了幾服,送到逸清家裏。 敲門敲了好幾回,逸清才來開門,還抱著個三四歲的小姑娘。浮笙作了一揖,道:「師叔,江寧府一別,別來無恙?」逸清道:「阿浮怎在這兒?快入屋再談。」又放下那小姑娘,指他去花園道:「潁兒先去玩耍,爹爹一陣就來。」便請浮笙入偏廳。 兩個寒暄一陣,逸清見那浮笙言語間似有所求,又看他抱著一大包藥,問道:「阿浮,見你面有難色,所為何事?」浮笙道:「其實我是來尋我師兄沈魚,未知師叔可見過他?」逸清道:「這些年都未曾見過。」浮笙料他此言,衹一聲輕嘆,將那幾大包藥交予逸清,道:「師兄如今獨個兒顛沛流離,說不定過段日子,他便會來尋你。怪我當年莽撞,害得他顏面掃地,如今衹盼他服藥後病情好轉,也教我良心安樂。」 逸清接過那藥,聞了一聞,衹覺甚是熟悉,問道:「魚兒這病還未治癒?」浮笙不語,衹是嘆氣,眼泛淚光。逸清見狀,也明白了九分,便不追問,便道:「阿浮你放心罷,師叔既應承你,定必送到他手上。」 浮笙即時謝過逸清,也怕耽擱得久,便要起身告辭;出到門口,還不安心,又交代道:「是了,師叔若見到他,衹與他藥便好,切莫說是我拿來。」逸清隨口問道:「為何?」浮笙道:「他如今恨我入骨,衹怕他曉得是我,不肯服藥。」便謝過逸清,匆匆離去。 浮笙一舉一動,都教若曉看得一清二楚。若曉早已懷疑,若那沈魚衹是個仇家,那使得日思夜想?同他打探沈魚下落時,也聽了不少軼事,說這沈魚同浮笙本是青梅竹馬,後因同門反目,各自叛出師門,分道揚鑣。雖說二人分別多年,斬斷情根,談何容易?這所謂師兄,十有八九是舊情郎!當下計上心來,此處暫不點破。 又說沈魚落雁二人。這沈魚不過要送書,為何急急起行?原來另有因由。話說這落雁年歲漸長,生得越發是玉樹臨風,眼見他體格日長,聲線漸粗,也不好再扮女子,沈魚見風聲已過,便允他著回男子裝束,又送他去學堂讀書。 這落雁也不肯著粗布衣裳,好歹等到沈魚帶他去買男裝,便專挑貴的買,反正是葉決的積蓄,逝者已矣,何須同他省錢?左挑右揀,才相中頂鴉色素緞頭巾,一領嫣紅素絹帖裏,一領松花綠蓮紋花羅道袍,通通穿戴起來,手執描金小扇,煞是意氣風發,竟有幾分似當年蟒袍束帶的皇子。莫非時隔多年,他仍留戀宮中榮華,想再當一回王爺不成? 衹聽落雁問道:「師兄,你看我這身如何?」雖然流落民間多年,但眼前這落雁,好歹是個王爺,虎落平陽仍是虎,不過稍事裝扮,已自有一番貴氣,教沈魚更是傾心;愛慕之餘,又覺自慚形穢,此番一時失語,好一陣才應道:「好看。」連那掌櫃亦禁不住道:「小官人氣宇軒昂,想必非富則貴哩!」落雁即作揖道:「趙某不過一介草民,受不起掌櫃此等謬讚。」 沈魚聽之不禁一驚,這落雁言談幾時變得如此老練?此時落雁亦自覺失言,趕忙拉著沈魚撒嬌,道:「師兄,那便都買了?」沈魚道:「雁兒歡喜,衹買便是。」那落雁聽得心花怒放,當即通通買了,也不換衣,就此穿著出門,一路春風滿面,獨自行在前頭,將沈魚遠遠甩在後頭。 沈魚見此,衹覺這落雁有異;明查暗訪之下,果不其然,這落雁在他跟前,扮得乖巧可愛,外人所見,卻是另一番光景。原來他日頭讀書,夜晚以共讀之便,同些狐朋狗友去瓦子勾欄,風月之地,真個是樂不思蜀。落雁出手闊綽,言談風趣,加上生得又俊,甚是得人歡喜,居然在這煙花之地,成了個小有名氣的公子哥兒。 一日落雁遲遲未歸,直到夜深,沈魚等得睏了,倚在床邊憩了好幾回,將近子時,那落雁才輕手輕腳,推開房門;雖然他已洗過身子,換了衣裳,仍依稀聞得一身酒氣。落雁關了門,才見沈魚未歇,當下心裏一驚,搶在沈魚訓他之前,湊過去悄聲道:「師兄,我方才見到我爹。」 沈魚驚得一身冷汗,急問:「在那裏?」落雁道:「青樓,同那名妓李師師一道。」沈魚又問:「他認得你麼?」落雁悄聲道:「不認得。他身旁有個叫高俅的陪著吃酒,那高俅吃了一陣,便託辭行開了,留得他同師師在廂房裏,咱家怕他發覺,於是⋯⋯」 沈魚聽到這兒,才覺不妥,問道:「雁兒怎獨個兒去此等地方?」落雁這才支吾道:「我⋯⋯我才不是獨個兒去!咱家最近識了些朋友,常常一同讀書,剛好有一個生日,便一齊去⋯⋯見識一下。其實我本來不想入內!是我在門口看到爹爹,一時思親心切,才⋯⋯」 這落雁不善謊言,一舉一動,教沈魚看得明明白白。正所謂近朱者赤,若落雁同些浮浪子弟廝混,長此下去,染得一身惡習,那還得了?便追問道:「都是甚麼朋友?」落雁遲疑片刻,才道:「都是些書香門第,絕不是壞人來,師兄放心便好。」 沈魚見他刻意隱瞞,真真想罵醒他,卻怕越罵他越不聽,便作罷了,衹說了幾句無關的話兒,叫他少飲早歸云云。正好這段時日,梅谷來送書與凱爾,沈魚乾脆順水推舟,趁他尚未沈迷風月,便藉送書一事,帶他離了這烏煙瘴氣之地。 此次遠行,除了去濠鏡送書,沈魚更想回一趟端州,衹因落雁性情漸變,他亦變得心如浮萍,無所寄託,時常夢見少時情景,更是歸心似箭;有時不禁思索,若當年從未上京,那是怎的一番景象?可惜覆水難收,一子錯,滿盤皆落索。究竟沈魚一番苦心,可否教落雁回心轉意?且聽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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