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鏡春華》第九回 故人終歸成水火 狡兔安能辨雄雌(上)
- 蓮生

- Jun 7,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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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 Mar 3, 2021
這頭浮笙思憶成狂,那頭沈魚卻自有打算。自打那日洗浴教落雁見了,衹道教他看出端倪,這幾日寧願多服些藥,都不肯近葉決半步。
那葉決也陪他做戲,隔三差五去沈魚房裏同他診脈,故作深沈的問他病情;趁落雁不注意,悄悄摸他腿兒,見那沈魚不敢反抗,更是變本加厲,弄得他神情慌亂,險些穿幫,才滿意的收手。有時沈魚在涼亭裏奏阮,那落雁一路品茶,一路聽曲,好不愜意。葉決便藏身不遠處,悄悄望正兒八經的沈魚,笑得一臉淫賤。
過了些日子,沈魚見落雁並無異樣,日頭滿街遊玩,夜裏聽曲入睡,才覺自己多慮。不過要想擺脫葉決,還有好些時日,如此裝模作樣,終究是不長久。若要全身而退,且要不被落雁看出端倪,還得另尋他法才是。
沈魚步步為營,那落雁也不遑多讓。落雁年紀雖小,卻十分精明,對於自己處境心水清得緊。逃出宮已好幾個月,雖然東京表面毫無風聲,其實定是父王故意隱瞞,暗中派人大舉搜尋,不然作為一國之君,連個年少王爺都保不住,還如何保住半壁江山?
話雖如此,但若要他立馬回宮,他當然是一萬個不願。雖然他看似是父母掌上明珠,日日山珍海味,瓊漿玉液,幾乎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其實有苦自己知。大哥趙桓不過長他十日,加上他又是當今皇后長子,個個都怕他太得官家歡心,就算他做不成儲君,若果大哥有個三長兩短,皇位必然落到他手上,朝廷定是一陣軒然大波;於是宮中各人對他處處提防,連生母鄭皇后,因為怕人閒話,都寵愛大哥多於寵他,對他這個閒散王爺來講,簡直是接二連三的災難。
其實他那裏有這般野心,不就是想流連山水,縱情享樂而已。可是身在帝王家,半點不由人,若他同人解釋,豈不是欲蓋彌彰?老實來講,就算是把他推上龍椅,他還不想坐哩!幸好沈魚把他解救出來,雖然離鄉背井,再無眾星拱月,但江湖雖然險惡,卻別有一番天地,箇中奧妙,短短幾個月,又如何能參透?
雖然來日方長,可落雁也曉得,是時候收斂下了。皆因最近風聲稍緊,朝廷到處派人搜查,雖然沒挑明了是尋他,但他一見路上有官兵,甚至茶樓裏雙眼到處瞄的人,就覺得草木皆兵。
尤其一次同沈魚去看蹴鞠,路過個算命攤子,衹聽那算命的道:「好個俊俏的小娘子,若是個小官人,必是個人中之龍!」驚得他趕緊提著裙子,急步走開,還險些絆倒在地。進去看臺,看到一半,還撞見禁軍搜查,好在落雁精警,趁未被發現,借勢昏倒,讓沈魚抱他出去,逃過一劫,方才後怕不已。
本來他就身子羸弱,不時頭痛,甚至昏厥,如今怕被官府發現,日日如驚弓之鳥,不免總犯頭風,痛起上來,更加無心玩樂。見外面風頭火勢,也覺得該忍耐下,熬過了這一陣子,大千世界,還怕不夠他闖?
可在葉決心中,自有另一個如意算盤。一日府上來了訪客,送客之後,便召沈魚去書房,與他一個空心竹筒:「你同我去江寧府,送這書去蕭家莊,與那莊主蕭瀾。」沈魚一聽葉決要派他出征,登時整個人來了精神。見那葉決笑得不懷好意,便問:「所以你千里迢迢請我來,圈養了幾個月,衹是為了送書而已?」
葉決摸了沈魚後腰一把,調笑道:「沈魚兄,你莫小看這差事哩!」便端起書檯上的茶杯,呷了一口又道:「他家那兩個守衛,性情暴躁得緊,門外還有機關,若是換了旁人,書未送到就一命嗚呼了。」沈魚又問:「那我說是葉景岷送來的,他們也不留情面麼?」
葉決放下茶杯,望見沈魚一臉認真,險些失笑道:「那也許會。」又伸手去撫他臉龐,悠然道:「衹不過機關無眼,沈魚兄務必倍加小心。」葉決越講越煽情,那白骨般的指頭來回摩挲沈魚面上新生出來的鬍鬚,弄得沈魚好不舒服,便一巴掌拍掉他手,淡淡道:「曉得了。你幾時與我藥?」
葉決見此,似乎習慣了一般,又見那沈魚面無表情,可提到服藥取藥,還是碰到了著緊處,不由得狡黠一笑:「沈魚兄放心,途中所需,咱家自會準備。」然後又攬住他腰,往他唇上蜻蜓點水了一下,才道:「至於剩下的,事成之後你回來取就是。」
不等沈魚答應,葉決便擁著他一頓深吻,糾纏了一陣子,又順勢雲雨了去,斷斷續續弄了幾乎半個時辰,才見那沈魚扶著腰,跌跌撞撞的出門,行了好幾十步才直得起腰,往落雁住處走去。
雖然處處受制,但對逃離葉決魔爪,沈魚仍心存一絲希望。他衹想完成任務,收了藥,便帶著落雁捲鋪蓋走人,再不同葉決糾纏;可最近外頭風聲緊,亦不便帶著落雁同行,於是琢磨了好一陣子,才敢同落雁提起,豈料落雁一聽說沈魚要出遠門,便主動說要留在葉府等他回來。沈魚想這也罷了,正好趁此出門機會,順便探路,好等以後離開葉府也有地方落腳,於是便找了個天朗氣清的日子,動身北上。
聽聞這姓蕭的是遼國貴族之後,傍水而居,隱於楓楊之中;於是蕭家上下,皆以水木為名。
蕭家人平日深居簡出,大都躲在家裏鑄劍,好些年才鑄出一把,賣個好價錢,又夠隱居好幾年。雖然蕭家兵器吹毛斷髮,享譽武林,可蕭家人氣焰乖張,也得罪了不少同道。沈魚一路聽來,越發覺得這蕭瀾陰陽怪氣,同葉決一個套路,難怪要在家門口佈機關,果然生怕人來尋仇。
這蕭家莊地處偏僻,沈魚問了好幾趟路,才尋到楓楊樹外的入口。正好那處有個酒肆,見天色不早,便坐下喫酒吃肉,一曰果腹,二曰壯膽,等到日落西山,才入去樹林,剛行了幾步,踩到根斷樹枝,驚得他往後跳開,才想起件事來。
那葉決衹說有機關,卻不說有多少,在何處,那要如何迴避?害得那沈魚步步為營,生怕行錯一步。行了約莫半個時辰,衹見天已漸漸黑了,更顯得那樹林密密叢叢,陰陰森森,卻既不見機關,也不見葉決所講那兩個守衛。
沈魚正心中納悶,前頭卻現出一間大宅,門口掛了兩個蓮花燈籠,紅光映綠葉,燈彩照門當,登時大喜過望,冷不防前頭樹上跳下個黑衣人,擋了他去路。沈魚衹道他就是守衛之一,剛要慶幸自己有備而來,可樹林裏陸陸續續發出跳下樹的聲音,似乎遠不止兩個人,不由得心下一凜,一摸腰間匕首還在,這才淡定了些,不等對方開口,便搶先道:「諸位,咱家是奉杭州葉家大少葉景岷之命,送書與蕭⋯⋯」
豈料他話未講完,那群黑衣人不由分說,個個亮出把寒光閃閃的傢伙,縱橫交錯,瞬間將他淹沒。那沈魚暗罵一聲,深知不妙,衹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真是有苦也說不出。
這沈魚甚少同人交手,更是頭一次應對這麼一大群人。過得幾招,發覺他們人數雖多,卻忙而不亂,繁而不雜,看似訓練有素,不似他習武全憑興趣。前頭一波被擊退,不是立即再戰,而是由後排補上,循環交替,那沈魚衹得一人之力,雖然守得滴水不漏,長久下去,實在是招架不住。
果然不消一陣,那沈魚便節節敗退,不能主動出擊不止,還衹能左閃右避,想必是先前房事頻繁,又疏於練武,漸漸發覺力不從心;對方更是連消帶打,將他圍了個水洩不通。擋得前頭,頭上又殺下一個;擋得上頭,背後又被砍了一刀。
他自覺背後一麻,然後鑽心的痛,頓時濕了一片,害他本不想傷人,這般一來,頓時怒從心起。本來衹是來送書的,莫名其妙被打不說,屋裏那蕭家莊主也是過分,手下就在門口打人,怎麽也不管下?
那群黑衣人見光是動刀逼不走沈魚,又使了新法子。衹聽外頭又似乎圍了一撥人,卻不靠近,疏疏落落的坐在樹林裏,衹聽一聲銀鈴,四方八面,琴蕭和鳴。這曲子沈魚少時也奏過,曲調平和,無甚特別,但放在這陰森密林裏,卻頗令人心煩意亂,起初還頂得住,不一會兒卻頭痛欲裂,胸悶作嘔,衹怕撐不了多久。
就在他分心當兒,手臂又被劃了一刀。眼看前頭就是蕭家大門,沈魚急中生智,冒著刀光劍影,攀上一棵樹,把樹折彎,離蕭家莊的圍牆近了些,便要躍上牆頭,豈料一個落空,滑下墻外,好在他扳住那瓦片兒,硬是翻了過去,重重摔在屋裏。
然而外頭的人,並無乘勝追擊。沈魚昏厥了一陣,隱隱約約聽見有人說話,伴著阮聲,從不遠處傳來。沈魚對這段曲兒,可謂是永世難忘。當時還在端州,若不是浮笙害他病發,當時在官家面前獨奏的,便是他沈魚,而不是他師叔逸清了。不過這人奏得甚不熟練,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他便循聲尋去,走去庭院盡頭偏廳那處,衹見大門半掩,兩人端坐廳中,一個是端莊少婦,披著件藕荷色衫子,透著裏頭的牙白主腰兒;下身著條石青裙子,倒是頭上的紅頭帶兒十分顯眼。他身旁坐著個漢子,著件灰色直裰,戴著頂舊頭巾,看不清面容,正在低頭喫茶。
那婦人抱著把五弦阮,奏完一曲,便同身邊人道:「官人,咱家奏得如何?比得上你師姐麼?」那漢子頷首道:「可惜師姐早逝,若你經他指點,必定突飛猛進。」那婦人聽之,撥了撥鬢邊亂髮,笑道:「咱家衹曉得拉風箱,奏阮的細緻活兒,果然不太在行。」那漢子抬起頭,見沈魚在門口,笑道:「一說起師姐,他的得意門生就到了哩!」
沈魚定睛一看,居然是師叔逸清;那婦人見他入屋,也放下那阮。沈魚這才發覺他裙子幾乎綁到胸下,肚腹微微隆起,似乎身懷六甲。
自打師父過世,逸清就帶著十幾個弟子,在江寧府另立門戶,此時出現在蕭家,那蕭瀾還喚他官人,難道他兩個成親了?沈魚打量一下那婦人,同逸清眉來眼去,甚是親暱,又生得慈眉善目,毫無武林高手的架步。
正狐疑間,逸清便道:「魚兒,這位是蕭瀾,蕭莊主。」沈魚連忙作揖道:「晚輩沈魚,失覺失覺。」又道:「徒兒見過師叔。」蕭瀾見沈魚負傷,請他上座,道:「原來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禮。」又喚人來為他清理傷處。
逸清放下茶杯,笑道:「原來是魚兒,難怪我的八音陣未能傷你。」那沈魚一愣,八音陣?這又是甚麼名堂?莫非今時今日,連樂曲都能用來殺人了?沈魚衹曉得,入得教坊,不過是娛人娛己,說得好聽些,就是陶冶性情;樂器也是有傲骨的,用來做這些陰鷙事,即使他人願意,他的阮也不願意。衹是方才也著實見識過八音陣威力,實在是劍走偏鋒,非同凡響,於是一時也搭不上話。
逸清見他衣衫破了幾處,神情凝重,喘息未平,似乎剛經歷一場惡戰;那頭蕭瀾又不作聲,似乎早料到沈魚會來,趕忙乾笑了幾聲打圓場:「魚兒,新收的師弟師妹不認得你,莫要同他們計較。」又遞與他一杯茶道: 「咱家代他們向你賠罪。」
那沈魚接過茶,謝過逸清,轉而又對蕭瀾道:「前輩,晚輩此行,是受葉景岷之託,送書與前輩。」便將那竹筒遞與蕭瀾。蕭瀾接過那竹筒,卻不打開,擺弄了一下便放到一旁,對沈魚道:「有勞。」
沈魚費了許多波折,好歹是送到了,才長舒一口氣,這時才覺得背上生痛。正要問可否留下休息,卻聽見有人喊標,聲音越來越近,竟有幾分似浮笙。若果那真是浮笙,入屋見到逸清,他豈不是行蹤敗露?可轉念又想,浮笙怎會在這兒?想必是自己對他恨之入骨,聽著差不多的,都想成是他了。
沈魚正心煩意亂,聽得逸清問:「不留下小酌一杯?咱家取酒出來。」便急道:「徒兒還有事在身,不便久留。」逸清又皮笑肉不笑的呵呵幾聲,道:「好罷。魚兒,同門一場,今日所見,切莫告知葉景岷。咱家如今長居成都府,甚少回來。你若日後有事,儘管來成都尋我。」沈魚作揖應允,那逸清也應了一聲,便繼續飲他的茶。倒是蕭瀾起身送客,親自開門送他出去,又與他個錦囊,讓他交予葉決。
沈魚出去之後,等蕭瀾關了門,便閃到路旁草叢,眼看那標車漸行漸近,前頭坐了個人,穿得一身黑,起先還看不清,等那人行近,借著燈光一看,果然是浮笙!沈魚見此,不及細想,等那標車走過,立即悄聲離去。
那沈魚大難不死,體力卻已虛耗不少,出到鬧市,再找個大夫包紮妥當,便尋思著先去酒肆祭五臟廟。大快朵頤一番,不覺食得飽滯,便去河邊散步。
方才浮笙身影,在他心頭揮之不去。明明同他不共戴天,方才見到他時,心頭卻莫名躁動;明明想同落雁雙宿雙棲,卻對這浮笙既痛恨,又眷戀。這般浮想聯翩,漸漸行到一僻靜處,才發覺似乎有人跟著。
浮笙見跟了許久,沈魚似乎還未發現,或是發現了,卻引他去無人處重修舊好,心中暗喜,見四下無人,大呼一聲「師兄」,便急步跟上去。
衹見那沈魚依然氣定神閒,眼見月光下,身後人影就要碰到他手,不緊不慢的掏出匕首,回身一手扳他肩膀,一手將匕首送入他上腹,用力沒至刀柄,才淡然道:「以後咱倆無拖無欠,你莫再來尋我。」語畢便將浮笙連人帶刀甩到地上,瞟了一眼,若無其事的拂袖而去。
浮笙自知有愧於沈魚,那人若要打罵他千百次,他也認了,可沈魚如此決絕,出手便要取他性命,卻教他始料未及。眼見沈魚走遠,他衹得瑟瑟縮縮伏在地上,傷處血流如注,身上雖痛,心中更痛。正要喚聲「師兄」,口中鮮血湧將出來,將他折磨得有口難言,片刻便昏死過去。正所謂偷雞不成蝕把米,浮笙如今落得這般慘況,日後如何是好?沈魚衝動傷人,又是否惹禍上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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