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鏡春華》番外一 吳生遙賦鳳棲梧
- 蓮生

- Jun 8,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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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 Mar 3, 2021
話說正是元旦時分,濠鏡地勢三面環海,春寒料峭,更勝嚴冬。可這日天剛蒙亮,板樟堂旁的字畫舖處,已有個少年迎著冷風,提著個木箱守候門前。這少年姓吳,單名宥,街坊都喚他宥兒,是當地大戶吳家的么兒,年方十六,家中世代從商,他卻滿身書卷氣兒,五歲能背誦,十歲曉詩詞,如今二八光景,文采已遠近馳名,所謂「古有柳三變,今有吳宥兒」,此處暫且不提。
這吳宥兒如斯苦等,不為甚者,衹為兩日後大門一開,能頭一個買到心上人的墨寶,縱使不見其人,品其墨香,已是死而無憾。這宥兒家中交遊廣闊,也算見過世面,究竟是何人,教他心醉至此?
原來他苦候之人,是個書法名家,姓桂,名號不詳。鍾情他字的,大多是年青女子,個個都喚他「桂官人」。過去十數年,從無人聽過他名號,近年卻突然聲名鵲起,如此彈丸之地,竟有這般奇才,教這宥兒縱使不凡,亦頓生惺惺相惜之情。
果不其然,宥兒剛等了半個時辰,便來了三個二十出頭的女子,似乎有備而來,一個背了木箱,一個挽著糕點酒水,另一個把竹席往地下一鋪,擺好陣勢,三個便盤腿而坐。一人從箱裏取出幾件披風,叫眾人披上了,又取出杯子同他們斟酒,道:「幸好咱們來得早,算上前頭那傢伙,也不過四人而已。若是晚些時候來,四條街後也輪不到咱們。」另一個端起杯啜了一口道:「咱們糧草充足,又有得遮風擋雨,坐個兩三日也無妨。」方才那個嬌嗔道:「小心桂官人嫌你臭,不賣你字哩!」那女子卻不以為意道:「咱家再臭,男人看來,也是女兒香。」話間瞟了一眼那宥兒,見他孤身一人,便隨口搭話道:「看你小小年紀,居然忒有眼光,也好桂官人的墨寶?」宥兒一聽「桂官人」,頓時面上一陣飛紅,思索好久,才說出個緣由:「他人也俊,字也好看。」枉他飽讀詩書,一教人問中了心事,居然衹說出「好看」二字。衹見那女子嗤之以鼻,道:「你那裏見過他?那曉得他俊了?」同行的兩個頓時大笑。
宥兒不答他話,默默轉過身去。他確實同桂氏素未謀面,但筆畫縱橫,黑白交錯之間,又似乎已與他相知多年。這桂從不寫大字,每字頂多指甲大小,一紙書幾十字,也便兩掌有餘。如此一方淨土,那筆跡時而清秀,時而空靈,有時狂放,有時柔情,教他讀時心潮起伏,隨之悲歡。想必這桂官人,亦是個性情中人罷?
那女子見他怕羞,便不欺負他了,轉而對同伴道:「說來咱家也好奇,桂官人究竟生得那般模樣?」另一個煞有介事道:「他字跡柔中帶剛,自有風骨,看來也是個精緻的人兒。」一個又嗔道:「你看你,春心蕩漾。」那女子一本正經道:「非也非也。若論養眼,當然是兩個少年才俊。試想桂官人一邊題字,身旁有個俊書僮為他磨墨;又或花前月下,兩人互賦情詩,然後⋯⋯」那人越講越小聲,兩個同伴便湊上去聽。宥兒也是好奇,剛要屏息細聽,那三個突然一陣大笑,驚得他險些跌了木箱。
衹聽他三個旁若無人,大談床笫之事,宥兒卻孤身一人,有時書僮來伴,又引得那三個一陣竊笑。如此等了兩夜,直至第三日晨,大門一開,宥兒如願以償,一放下銀票,眼裏便衹有那小卷軸兒。剛要出門,那掌櫃與他半塊玉佩,道:「桂官人交代,說第一個買的,十日後憑此物,板樟堂前見。」宥兒又驚又喜,道:「當真?」掌櫃道:「誑你做甚?」喜得那宥兒心花怒放,一手抱著卷軸,一手握著玉佩,不顧那三女嫉妒目光,一路飛奔回家不提。
回到家中,宥兒卻不急著一親芳澤,而是先著下人打掃屋子,焚香沐浴,換一身潔淨衣服,及至夜闌人靜,鎖好房門,才取出那卷軸,小心翼翼的解開寸餘,一股蘭花清香,直沁心扉,再展開些,便見上書:
衣帶漸寬終不悔
為伊消得人憔悴
桂書於丙申之春
短短十四字間,已道出他心事。桂官人獨題這兩句,定有他的緣由;莫非他在思念別個,才有感而發?衹想那桂也是個癡心的人兒,字裏行間,盡是寂寥。宥兒忽地想到,既然十日後有緣相會,何不借拙作一訴情衷?
若賦五言絕句,其實他早就想好「夜闌品墨香」五字,落得筆時,卻又思量,畢竟文字浮躁,桂字脫俗出塵,那容他胡亂定論?便留空二句,在旁又書五字:「若見君一面」卻在「面」字處頓住,收筆處化開一攤墨。若見一面,那又如何?宥兒略作思量,又覺不妥,便改作:「不見君一面,何以慰情傷。」未有情,何來傷?可轉而又想,衹見其字,未見其人,空有蘭香伴讀,卻無愛侶相依,已是最最傷痛。
胡思亂想一番,再看這十五字,卻覺俗豔不堪,毫無文采可言,惱得他撕了個粉碎。枉他文采斐然,平日出口成詩,字字珠璣,如今費煞心思,卻盡是此等庸俗文字,怎教他不心焦?於是開了壺酒,仰頭便半壺下肚,又在案上舖了張紙,將桂書放在上頭。衹見窗外月光,灑遍桂書,枝葉搖曳,也一併映到紙上,教那字跡越發分明。宥兒癡癡望著那書,一路吃酒,亦捫心自問,此時此刻,最想要甚麼?
那宥兒酒酣耳熱,身子也暖了些。不知怎地,心裏越想那桂官人,越是莫名情動,又想瀉火,又怕教人撞見。晚風吹起房中珠簾,驚起串串漣漪,那宥兒衹道有人行過,方才如夢初醒,想起先頭情景,衹覺臉上發熱,探頭往窗外望去,見四下無人,唯獨風擺垂楊,沙沙作響,才放下心,便又加了些清水磨墨,另一手禁不住探進衣裏,推引之間,時緩時急,漸入佳境時候,抄起筆便是一闕《鳳棲梧》:
月映珠簾窗半掩,卻怕人來,衹聽春風漸。錦帳紗衣隨墨染,倦倚蘭香何再念?
正要收筆,他也將洩了,便急急回鋒,又弄了好一陣,方才心滿意足。雖然字跡風擺楊柳,卻是情真意切。宥兒也覺累了,便熄燈躺回床上,借著月光,又細品一陣桂書,方才酣然入夢。
上闕藉著情思,好歹是一氣呵成,如今才過了一夜,下闕卻左右想不出來。之後數日,這宥兒魂不守舍,茶飯不思,再寫不出一個字來。任他苦思冥想,搜索枯腸,皆一無所獲;與其枉砌陳詞,不如就將這上闕贈與那桂,由他接下闕便是。可轉念又想,如此高不成低不就,桂那有心情看?便獨自出門散心去也。兜兜轉轉,竟又行到那字畫舖處。
剛入門口,便見個老者入屋,衹見他是個佛郎機人,卻一身儒生打扮,到旁邊櫃檯那處,取出幾個巴掌大的卷軸,與那掌櫃。那掌櫃也不做聲,一卷卷展開驗過了,便捲起綁妥,放到個櫃子裏。宥兒瞄了一眼,正是桂官人手筆,登時心下一驚,莫非桂官人是個老叟?卻不信邪,見那老漢出門,鼓足勇氣,迎上前問:「閣下可是桂官人?」那老漢笑道:「咱家便是。怎地?」
宥兒聽罷,恍如晴天霹靂,呆在原地動彈不得。那老漢衹道宥兒怕羞,更是樂得大笑,而後揚長而去。宥兒羞憤交加,登時胸腹劇痛,猶如火燒,當日返家便發起高熱,自此一病不起。吳家父母焦急,四處求醫,郎中卻診不出病因,衹好隨便開個方子搪塞過去。
自打那日回來,宥兒粒米未進,藥也不服,日日望著桂書出神,心裏衹想不通,到底是歡喜他本人,還是歡喜臆想的桂官人?果然有些時候,還是素未謀面的好,以免見了後悔。再看桂書,暗香如故,字跡依然清秀脫俗,寫字的竟是個五大三粗的老翁,先前浮想聯翩,簡直教他不堪回想,更覺如此情深,不過葉公好龍而已。
一日宥兒精神稍佳,竟精心打扮了一番,帶著桂氏墨寶,投身怒海波濤,並無遺書,衹留下半闕《鳳棲梧》。箇中悲喜來由,後人已難參透,衹道那宥兒少年思春,受不住閉門羹,才自尋短見,便爭相為這《鳳棲梧》補全下闕。然而再是奇文瑰句,與之相比,不過狗尾續貂,此半闕詞便成絕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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