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鏡春華》第十六回 濠鏡重遇故友 蜀中再會同門
- 蓮生

- Jun 8, 2020
- 8 min read
Updated: Mar 10, 2021
話說這香山澳,華洋雜處,不乏風月傳聞,此番便有一則。從前板樟堂區,四處是簡陋木屋,唯獨有一三層小樓,乃華商吳氏府第。吳府有一獨子,名喚宥兒,時年方才十五,卻已飽讀詩書,擅寫詩詞。其時亦有位姓桂的書生,是個佛郎機人,寫得一手好字,兩廣一帶久負盛名,年青一輩風雅之士,通通喚他「桂官人」。
這桂官人聲名鵲起,七分緣於墨寶,三分緣於相貌。倒不是因為他生得玉樹臨風勝潘安,卻因這許多年來,無人見過他廬山真面,甚至他是男是女,亦不得而知。偏偏這吳宥兒,自從偶遇桂官人墨寶,便對之念念不忘;久而久之,看那清秀字跡,竟如見著個清秀書生,徐徐從紙上步出,紙上一字一句都讀他聽,於是心裏頭便認定了桂官人是如此模樣,於是漸生情愫,不能自拔。
親朋好友曉得他鍾情桂氏墨寶,千方百計,幾經波折,為他求得見桂官人一面,好教他當面一訴情衷。豈料吳公子見到那桂官人,見他是個鬚髮皆白的洋人老叟,一時如晴天霹靂,投海自盡,衹留下半闕《鳳棲梧》:
月映珠簾窗半掩,卻怕人來,衹聽春風漸。錦帳紗衣隨墨染,倦倚蘭香何再念?
傳說這半闕詞,乃吳宥兒費煞心思,賦予那桂官人;豈料詞未完,夢先碎,這半闕詞亦成絕響。
後來數十個春秋,多少文人雅士,爭相補全下闕,以求對得天衣無縫,好藉此一舉成名。可惜字面上對得工整,但箇中愁情痴戀,旁人卻無從知曉;寫得再是哀感頑豔,不過強說新愁罷了。
沈魚自記事起,每年深秋時分,商船返航季節,師父都帶他來一趟濠鏡,遊玩一兩個月;後來師父收養浮笙,亦帶來同行。師父平日為人嚴厲,鮮有展顏;回到濠鏡家鄉,遠離樂坊瑣事,才似個平凡女子。
他三人一路行,師父總會說些童年見聞。這板樟堂前事,便是師父所道,一路教他記憶猶新。小時衹道是來玩樂,後來年長了些,才發覺師父神色有異,期待之餘,總帶幾分迷茫。
一個月間,總有幾日,師父會同他去碼頭,似在等人,卻不停在一處,在碼頭不遠處徘徊;每每穿過大街小巷,行過商行教堂,都在左顧右盼,似在尋覓甚麼。附近的店家見他倆年年過來,都熟絡了,不時同師父閒話家常。
師父講的一通佛郎機話,教那沈魚一頭霧水,倒是那浮笙聽明了些,悄悄用白話告他:「師父好似問『你這些年可有他音訊』。」沈魚不明就里,衹道師父年年來尋他父母,而後將他送走,即刻悶悶不樂。倒是浮笙敢對師父道:「師父要將師兄送去佛郎機?那將我一併送去好了,省得師兄言語不通,受人欺負。」
尋親之旅,年年如是,卻每每不了了之。雖然尋不著父母,沈魚卻暗自慶幸,正所謂親娘不及養娘大,要他離了師父,棄了浮笙,倒不如要他命罷。衹是沈魚十五歲時,不知何故,師父再不提來濠鏡之事,衹告他父母早年已葬身怒海,遺落他在海邊云云。直到師父過世,他再未踏足家鄉一步。
此番落雁病重,沈魚為救情郎,披星戴月,又回到濠鏡去。穿過香洲山路,四方城牆以內,自成一片天地;飛簷濃墨重彩,幽徑鳥語花香,客商不論華夷,皆作洋人打扮。偶見富人出行,披掛一身珠翠,身後隨著幾個黑奴,手持朱蓋遮陽,好不威風。
沈魚舊地重遊,卻無心賞景,正要問那葉醫師在何處,衹聽遠遠有人喚他「師兄」,沈魚一轉頭,依稀見是個洋人,起先認不出來,等那人行近,才發現正是凱爾。衹見他頭戴黑氈帽,著件殷紅短襖,素白褲子,束到長襪裏頭,意氣風發,一掃當年頹態。
凱爾道:「那陣風將師兄吹了來?難怪近日總是落雨,原來是貴人出行哩!」沈魚既心急,又疲累,無心同他講笑,便道:「凱爾,我急著尋個姓葉的醫師,你可知⋯⋯」話間便覺一陣暈眩,凱爾一把扶住他道:「師兄,我就是葉醫師。」
那三人來到凱爾住處,凱爾即安頓落雁去客房,同他施針;沈魚一直相伴左右,即便累極,亦衹伏在床頭小憩。凱爾祇道他入睡,正要同他蓋件外衣,沈魚卻驚醒了,見那落雁安然沈睡,已無痛苦神色,急問:「落雁如何了?」凱爾道:「師兄安心,咱家同他疏通經脈,如今他該舒坦許多,今晚再與他煎一服藥。」
沈魚起身作揖道:「凱爾,勞煩了。」不說話猶自可,一出聲就難掩倦意。凱爾道:「舉手之勞而已,師兄切莫同我客氣。」安頓落雁就寢,凱爾見沈魚眉頭緊鎖,沈重更勝從前,便邀沈魚去陽臺處敘舊。
此時天色已暗,凱爾家背山面海,清風撲面,好不舒坦。凱爾斟來兩杯洋酒,一杯遞與沈魚,問道:「這些年月,師兄過得可好?」沈魚捏著那杯兒,淺嘗一口,覺其味古怪,又不好意思開口,衹淡淡道:「甚好。」
說是如此,面容卻難掩疲態。凱爾搖了搖杯中物,亦嘬一口,道:「師兄安心在此歇息,落雁咱家來治。」沈魚問:「你不介意我倆落腳?」凱爾即道:「師兄言重!咱家怎會介意?」沈魚道:「我原先打算送書與你,便不久留。不巧落雁犯病,才勞煩你醫治。」凱爾奇道:「送甚麼書?」
沈魚從懷裏抽出封書,道:「葉兄過世了,留你此物。」凱爾登時一怔,險些跌了酒杯,顫巍巍的接過那書,眼淚便滴將落去,趕忙擦淨那書,取出來,衹見上書四行字,正是葉決筆跡:「蕭家鑄劍譽天下,葉氏妙手濟黎民;聆風夏嶺三方暖,聽雨秋池六尺凜。」
凱爾心中悲痛,看得似懂非懂,衹嘆了一聲,望著那書便道:「景岷終究逃不過此劫。其實請你去葉家之時,他已曉得大限將至,殊不知竟然⋯⋯」話間便泣起來。沈魚見凱爾衹知葉決請他去葉府,卻對之後所作所為一無所知,死者已矣,此時道破有何用處?說來一個「請」字,已抬舉了那廝不少,也便不動聲色,衹說些客套的安撫話兒。
凱爾自覺失態,回屋去抹淚,又添了酒。見沈魚獨個兒站在窗臺,晚風撫過他幅巾飄帶,揚起披風下擺,更顯別樣孤寂,亦要為他添酒,沈魚卻婉拒了。凱爾道:「師兄多年來,定吃了不少苦頭。不知那落雁長大了,可有生性些?」沈魚嘆道:「我再苦亦不及落雁,小小年紀,離鄉別井,如今又為重病所累。說來都是咱家錯,若不是我自私,將他留在身旁,或許他發病時,還有御⋯⋯家中的大夫可治。」
凱爾又道:「那師兄自己病情又如何?」沈魚即道:「不打緊,多得那葉景岷,近來亦少復發了。」見凱爾要答話,又搶道:「你放心,我這回衹是借住,絕不再做越軌之事。」
凱爾本無嫌棄之意,聽沈魚一番話,又覺自己失言,便不做聲了。兩個沈默一會兒,凱爾才扯開話題,道:「過些日子,咱家便要出海一趟。」沈魚道:「去那裏?」凱爾道:「水路往佛郎機去,爾後一路東遊,去西夏,遼國處,做個江湖郎中。」
沈魚又道:「咱家之前見你那般頹喪,衹道你從此不再行醫,如今倒要喚聲『葉大夫』了。」凱爾又呷了口酒,笑道:「當不成御醫而已,正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那時我確是心灰意冷,收到家書,本想回去行商,賣香木過活就罷了。」還覺過不了口癮,又呷一口,將原委娓娓道來。
原來這凱爾一路寂寥,又覺有負於恩師,便回去葉夫人故居一趟,居然重遇師姐梅谷。梅谷與他一本醫書《聆風》,說是葉夫人留他,望他繼承家業。凱爾還受寵若驚,問道:「這醫書為何不傳景岷,卻與我這外人?」梅谷道:「那廝遊手好閒,不務正業,遲早敗光家當。師父遺訓,《聆風》與其毀於葉決,不如興於葉凱。」
講到此處,凱爾長嘆一聲,道:「於是咱家便來濠鏡開了家醫館,以葉凱之名行醫,閒時也回家去打理生意,一舉兩得。」飲盡杯中酒,又道:「想來葉家視我如己出,葉夫人傳我醫術,著我繼承家業,葉決又為你醫病,處處照料打點,如此恩德,咱家⋯⋯」沈魚不語,扶著他肩,似同他一齊惋惜,心中對那葉決更是痛恨。這廝教凱爾說得菩薩心腸,懸壺濟世,不過是死到臨頭,盡享魚水之歡而已。
沈魚看似一同難過,實情根本不屑一顧,聽得屋裏有動靜,急道:「雁兒喚我!」便飛奔入屋,凱爾亦隨後趕去。衹見那落雁迷迷糊糊,楚楚可憐的喚了聲「師兄」,正要撐起身拉住沈魚,卻又倒了下去。本來沈魚還對他飲花酒之事餘怒未消,見他這般可憐模樣,也便絕口不提,上前把他抱入懷中,柔聲問道:「雁兒,可見好些?」
落雁輕道:「我無大礙。」頓了頓又道:「師兄既患心疾,更不該如此操勞。」沈魚即道:「不算甚麼操勞,雁兒平安便好。」又道:「雁兒安心養病,到了成都府,咱家便雇人照料你,直到病癒為止。」落雁有氣無力的應了聲,便轉過身去,又睡去了。沈魚還依依不捨,癡癡望著落雁出神。
凱爾看在眼裏,見沈魚對落雁樣樣呵護備至,心中衹有那落雁一人,全然忘了自身,落雁卻愛理不理,心頭莫名不忿,拳頭握得格格作響。若旁人不曉得緣由,與其說是情人,倒不如說沈魚是落雁他爹。但他凱爾一個外人,又不便指指點點,衹替沈魚不值。
自打落雁回復男兒身,若非此程南下,因禍得福,二人已少有獨處時光。在凱爾處歇息了幾日,得沈魚悉心照料,那落雁身子大有起色,這日早早用過晚飯,便同沈魚去海邊散步,卻一路挽著沈魚,一言不發。
沈魚不時望望身邊人,見他望著遠方彩雲,若有所思,不禁揣測,究竟這落雁是喜是悲?不似當年,一點小把戲,已哄得那落雁喜形於色;如今落雁心思,他已揣摩不透。
落雁忽然輕聲道:「師兄,我有些頭痛。」腳下一軟,險些倒在沈魚懷裏。沈魚見狀,見前頭有塊大石,即扶他過去坐下。那兩人相依相傍,遠眺海天一色。沈魚取出那阮,由得落雁枕在他肩頭,伴著浪潮,輕輕撩撥。
一曲方止,那落雁忽地輕道:「師兄,天大地大,衹你一人是真心待我,趙檉此生,無以為報。」沈魚照料他多年,衹為一個「情」字;如今那人終於表明心跡,他再平靜的性子,亦不禁心潮激蕩,情話綿綿,說到口邊,卻衹餘一句:「雁兒可想再聽一曲?」二人相依相傍,直至日落西山,身影漸暗,唯獨餘音裊裊。
又說錦城清風八詠樓。這八詠樓得契丹蕭氏扶持,於成都府大興土木。當地名門豪宅亦衹得三層高,這八詠樓樓如其名,樓高八層,亦呈八角形,儼然一座入雲高塔。除此之餘,皆因教坊式微,八詠樓從各地重金禮聘一百二十八名樂師,夜夜笙歌,響徹雲霄。
是夜又是歌舞昇平。忽然,一人闖入八詠樓,不由分說便道:「我要見樓主。」一名女弟子不慌不忙道:「樓主可是你說見就見得?」那人額角冒汗,急道:「我說見得便見得!聽講八詠樓規矩,過得八音陣,便可見樓主,咱家這便來戰!」話間便取下背上五弦阮,擺好架勢,直有橫刀立馬,一夫當關之威。
那女子冷笑一聲,道:「好!」便一拉房梁上的一條麻繩。那繩子連著許多銀鈴,縱橫交錯,從底層盤旋到閣樓。他這般一拉,鈴聲此起彼伏,直衝天穹。二十四個樂師從八方廂房出來,分佈各層列陣。這八音陣比當年蕭家莊所見更勝一籌,衹因當年八音陣受地形所限,樹林方便藏身,音波稍遜;如今八詠樓佈局正是為八音陣而設,威力不可同日而語。
賓客見山雨欲來,紛紛從廂房出來,準備觀賞一場惡戰。豈料衹聞雷聲,雨點卻教人截了;衹聽閣樓一把男聲道:「殘月,那是你師兄,不得無禮。」便見一條紅綢從閣樓飛下,垂到沈魚面前。沈魚道:「得罪!」便抓住那紅綢,教上頭那人拉將上去。喚作殘月的女子一臉不忿,又拉響銀鈴,遣退了八音陣。
那沈魚上得去閣樓,衹覺腿兒發軟,氣息漸重,明知前頭有人,卻不敢抬頭望。那人卻步步逼近,沈魚衹道又要被逼行淫褻之事,那人卻遞他一個錦囊,正是他熟悉的藥香。衹聽那人道:「魚兒!咱們終歸是再會了。」眼前男子,正是沈魚師叔逸清。沈魚為何不惜犯險,亦要獨自見逸清?落雁又身在何方?且聽下回。
Comments